機翼微張，引擎聲隆隆，窗外的景色，越發渺小……。
我坐在機內，靜靜地看著一點一點隱沒在白雲之後的家鄉，心湖泛起一圈圈漣漪。無數個小時的會議、無數場次的準備、無數心血的結晶，即將綻放璀璨閃彩，有些不安，有些緊張，唯獨沒有的，是以往搭機旅遊時的期待欣喜。飛越碧藍如黛的海洋，我即將踏上一方被世界遺忘的角落，前方的挑戰未知，無法臆測的忐忑，讓我擱淺於恐懼與焦慮的暗礁間。
總覺得，自己只在當地停留短短數週，等待我的是連面都沒見過、名字都未曾知曉的一群學生，我們終究是過客。到底能給他們怎樣的經歷？是筆墨爛然的書本文字，還是做人處事的道理，抑或只是多關心並陪伴他們？
初初抵達泰北，這個我為期一個月，擔任教育志工所停留的地點——泰國境內最神秘，號稱「被世間遺忘的角落」。有別於其他都市的繁榮喧囂，這裡是一個遺世獨立的神秘地區。可是當時的我，看到的卻是不可思議的景象，不是蔚藍的蒼穹，不是澄澈的溪水，而是一張張滿是髒污的小臉、一雙雙沒有鞋子的小腳。這個世界，正在發生著我們無法想像的事——這裡的孩子，沒有物質環境裡當擁有的一切。
「來，安靜了，拿出課本，我們要上課囉。」這句再熟悉不過的話，曾經被充滿怒火的嘶吼詮釋，也曾經被有氣無力的無奈掩蓋，剛開始，我和孩子們的相處仍在磨合，稱不上融洽。他們從第一節課的不專心、恣意影響上課秩序，到終於會期待上課、主動學習，其中我們度過了好多不愉快，多少汗珠和淚水，多少無助與困窘，才刻劃出師生之間值得萬千珍視的情誼。
坐在外人看來也許破舊不堪、空無一物的教室裡，彎著腰、面帶笑容的對泰北孩子講述課程，是我從未經歷的過往。或許，我只是他們生命中的過客；或許，我傾盡全力想讓他們理解的種種，其實無法影響他們的心智，甚至他們終究也僅能有限理解；但這些都沒關係，短暫的相遇，已經足以讓我們因為種種歷程，共同串連起晶瑩剔透的記憶珍珠。
下課時孩子們總是不顧課程尚未結束，箭步上前，在有限的時光裡拉著我的手東奔西跑，手中緊握用橡皮筋綁成的跳繩邀請我一起玩樂，還要把吃到一半的冰淇淋塞給我——雖然那是已經被他們舔到幾乎融化成水的甜點，早已看不出食物原來的雛形，但他們依舊視如珍寶、小心呵護，直到看到我出現的瞬間，開心的衝過來抱住我，仰著頭、踮著腳尖、睜著圓圓的眼睛，小小的手握著湯匙，舀了一大匙冰淇淋遞至我嘴邊，如此無私分享緊緊牽動著，這樣的情愫感染著我，因為他們用行動表達美善的福音是如此令人動容。
望著天真可愛的他們，彷彿看到了無邪的天使；一群，沒有鞋子、光著腳丫，卻笑得無比開懷的天使。我走過有著斑駁牆壁的迴廊，步履安穩，走向一雙雙等候的眼眸，無所畏懼。其實，只要用耐心和努力澆灌、輕緩揉進堅定和毅力，便能使自己跨過彼此之間國界及年齡的鴻溝，來到他們的身邊，牽住他們的小手，走進他們的心中。幸福，是喜，是悲，是當下，是人生。這群無邪的孩子，讓我得以理解「與人相處，布施最美」，短暫的相遇會在心中萌生溫暖與友善，彼此將會因為情意的沁潤而微笑。
機翼微張，引擎聲隆隆，窗外的景色，越發渺小……。
我坐在機艙內，靜靜地看著一點一點隱沒在白雲之後的城市，心湖泛起一圈圈漣漪。無數個小時的教學、無數次的開懷、無數顆心的連結，有些不捨，有些惆悵，但唯獨沒有的，是以往回國時的安心踏實。飛越碧藍如黛的海洋，幾個禮拜前，我以為將踏上一方被世界遺忘的角落，我以為將是一場無止境的惡夢，殊不知……這場夢，卻是我永遠無法忘懷的回憶。
人生海海，時光漫漫，我再次翻開卡片，任由向晚銀白的月光在上頭灑下一片粼粼波光，輕拂上面字詞，關於泰北的回憶順著指尖的觸碰傾瀉而出，那是他們在臨別前夕親手寫下的美麗，是離別前夕透入闃黑的第一道曙光。
驀然間，我忽然懂了，縱使我們相識相處只有短短數週，縱使我們名字都還沒記全便要分離，但我們曾駐足於彼此身旁，抬首欣賞同一片星空，天際線上鑲了萬千繁星點點，映照著臉上所盛放的璀璨笑靨，遙相輝映，灼灼其華。我們都改變了對方的生命軌跡，使彼此變成了更好的人。或許我做的事微不足道，或許我並沒有成為撼動世界的英雄，可我卻遇見了他們，而後幻化為彼此心目中的厄爾庇斯，希臘神話中代表希望的女神，一如古道上的陽光，始終溫暖而無所畏懼。我願擁有一顆柔軟的心，去體會人與人之間溫暖的悸動，當我回眸，就能看見如宣紙般渲染的瑰麗與不凡。
原來，踅了一圈，在這個離家千萬裡的泰北，走訪的過客，終究會成為歸人。
恍惚間，我又回到有著鏽蝕牆壁的走廊，步履安穩，眼神閃現蝃蝀流彩，走向一雙雙等候的眼眸，我知道，只要路的盡頭是他們，我就有無限的勇氣，微笑著、勇敢的、走下去。
我走進教室，面對天真純摯的天使，唇漾笑意：「來，安靜了，拿出課本，我們要上課囉……。」
♦原作為108明道文學獎 高中散文組 佳作 作品
陳伊萱
高一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