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名 高三1 張連馨 《鑰匙》
我討厭開門,尤其是我家的門。當初父母買下這棟透天厝時,認為我們不需要那麼多生活空間,於是將一樓當成店面租出去。曾經我覺得我的家是不完整的,別人在屬於自己的地方來回走動,而我們還要小心翼翼的通過這個空間以避免干擾到他們,或者是在恰好四目相接時微笑並點頭打招呼。雖然要真正進入我家必須開兩次門,在一樓得開一次,爬到狹仄的二樓樓梯的最後一階時要拿出鑰匙,再開一次,有些麻煩,不過這並非我討厭開門的原因。
二樓的門,和一樓的玻璃門不同,是更為堅固的金屬門,散發著淡淡的銀白光澤。門的上半部鑲嵌著拱型玻璃,玻璃上攀爬著鍛造門花。下半部的平坦金屬面則貼著褪了色的春聯。從一樓樓梯口往上看,是一段陡峭且陰暗的階梯,側邊的灰白色牆面凹凸不平,一塊塊灰黑色的混凝土掙脫油漆的束縛,赤裸裸的袒露在外,被對面牆壁上的髒黃色光暈溫柔的籠罩著。階梯盡頭處是這是一個屬於狹窄的空間,流動著靜止的空氣。
每天放學,我駝著書包,站在從樓梯口往上看二樓的門,階梯從光亮漸漸幽暗,這段距離很近,卻又很遠。身旁的弟弟看我不往上爬,便繞過我一步一步走上去。看著他的背影,我只好往上走,畢竟,我不想被屏除在自家門之外。我微微地喘著氣,從棉布袋裡勾出鑰匙。兩支鑰匙隨著手靠近門,彼此碰撞,發出如銅鈴般的聲響。我挑選有著方形黑色塑膠握柄的那把,將鑰匙伸入孔內。它卡住了。
這次我又錯了嗎?
我們家二樓的鑰匙有兩面,彼此並不對稱,只有當正確的一面朝上插入時,門才能被開啟。但是,這兩面的差異在暗黃的燈光下根本難以察覺,尤其,當你又餓、又累、又喘。於是,每一次開門,就是一次猜測。它像再次作答著你曾經寫過,而且當時糾結已久的是非題,記得答案是圈,結果選擇叉才是對的。就算我看出差異,卻開始絞盡腦汁思考稍微凸出來的鑰匙面,在送入鑰匙孔之前,究竟要朝上還是朝下。將鑰匙觸碰鎖孔的那一刻十分重要。如果我猜錯,被否定的失落,將肆無忌憚的包覆著我。對一個害怕挫折的人而言,任何的否定―─就算是關乎運氣,都令人無法忍受。於是,佇立於門前的這一瞬,往往是恐懼籠罩微小的期待。
不過身旁的弟弟似乎沒有這份恐懼。他總是不厭其煩的開兩扇門,他總是泰然的取出鑰匙,儘管面對著可能的拒絕。看著他被淡黃燈光映照的側臉,讓我想起他邀請朋友來家裡玩的情況。面對這種情況的爸媽擔心自己會妨礙到孩子們的歡樂時光,便留下餅乾和飲料以出門買東西為藉口匆匆走了,直到晚飯時間才回來。我站在客廳門外看著弟弟和另一個同樣幼稚的小孩坐在偌大的灰色沙發上一起玩電動、大笑,金色的陽光透過窗戶照射到稚嫩的臉龐及髮絲,溫暖的吸引著我靠近,好像弟弟替朋友開門時手裡握著的鑰匙,反射出的柔和光亮。
這種光亮我自幼便熟悉。爸爸媽媽一直是好客的,卻鮮少邀請人來家裡作客。如果有人要來拜訪的話,我會很興奮,同時也很懊惱。媽媽趕緊把我抓來打掃,一年到頭,我打掃應該是這時候最認真,連過年都沒這麼勤勞。很神奇的,小小的我,雖然不免小聲咕噥,卻也知道絕不能讓外人看到沒有經過整理的這一切。我躲在房門後,期待的看著媽媽匆匆去一樓開門,然後再帶著他們跨過二樓的門。無論是哪位叔叔或阿姨進來,總會稱讚我們家漂亮乾淨,儘管三樓床上有好幾座本該屬於樓下客廳沙發上的,用衣服堆成的比薩斜塔,我還是要替我們家守住這份小小的秘密。聽他們說話,則是屬於我的秘密。我一邊裝作很認真寫作業的樣子,一邊偷聽他們之間的對話。依舊是那張偌大的灰色沙發,依舊沐浴於金色斜陽,他們談論工作上的煩惱、旅遊的趣事、社會上的動盪,偶爾參雜十六歲的青澀、十七歲的倔強、十八歲的輕狂。我坐在飯廳裡往客廳探頭,看見被笑容勾起的青春回憶。
通常過了一兩個小時後,叔叔阿姨會一面推辭著我們的晚餐邀約,一面走到門外和我爸爸媽媽說再見,也和躲在母親身後的,我的小小身影說再見。銀色大門被闔上,我踮起腳尖從門花看出去,看著他們為略艱難地走下陡峭的樓梯,背影漸漸暗去,然後再匆匆跑去客廳,從二樓窗戶看他們打開車門、上車、關上車門,車子最後緩緩駛入另一個巷口,淡出我視線所及範圍。媽媽雖然不會煮飯,但是,她會買很好吃的東西給你們吃的,為甚麼不願意留下來呢?
參加完國中謝師宴那個我獨自搭公車回家的禮拜三下午,我依舊在思考答案。我和往常一樣緩緩從一樓走到二樓鐵門前,拿出鑰匙準備開第二次門,看著手裡微微映著燈光的幸運草鑰匙圈,發現這三年,為了要見同學而踏出家門的次數,只有三次。兩次為了報告,然後是今天的謝師宴。那天謝師宴我記得我很開心,終於離開那張堆滿有關寂寞書本的木桌。但取而代之的是我討厭的沙拉。於是轉頭想和隔壁的女孩聊聊剛分別的這一個月或以後,可是看她和對面同學正聊得歡快,我只好環顧四周。想像中,謝師宴的會場,是一張大圓桌,而不是十二張只能坐四個人的方桌。坐在偌大的圓桌前,人與人的間隔減少了,沒有人被排除在融洽的氛圍之外,也許我能更清楚聽見笑聲、談話聲。而現在自己像在教室裡,看著三五個同學各自擠在一張小小的課桌吃著午餐,嗤嗤的笑。回過神來,八分熟的牛排已在眼前,我問隔壁女孩說你要不要吃一些,我分給你,但她微笑說她不能吃牛肉。她變得很陌生,不只是打扮或微笑或她喜歡的人,關於她的任何瑣事,我都是在切那塊半生不熟牛排的時候聽到。我只知道她高中要念哪裡,可是她卻是這三年以來,我一直重視的人。
在離開那場飯局前,她問要不要和其他同學等等去她家,我說我媽要我去她的公司拿東西,可能沒辦法。然後在拍完大合照之後我搭上公車從餐廳直接回家。關上家門的那刻手機響起,我看著同學上傳的大合照,淚水不知怎麼的模糊了那張有著四十七個笑容的照片,一手把掛有她在二年級學期初送的幸運草吊飾的鑰匙緊緊握著。
興許是她希望我擁有幸運之神的眷顧,但我知道我終歸是一個再平凡不過的人。
其實在剛開始懂得滿分的定義時,讀書並沒有佔據我太多的時間,面對同齡孩子最害怕的考試,我往往胸有成竹。挾著滿身傲氣前往下個求學階段,卻感覺壓力倍增。我發現自己無意識且殘酷的將同學分成兩類人:聰明和不聰明。我和他們競爭,付出比以往好幾倍的力氣,卻發現手裡的「天資優異」的鑰匙,因為門換鎖芯的緣故,不能使用了。我被拒之門外,曾經強大的自信心日益崩塌,所有事情似乎都不在我的掌控之內,唯一可以確定的是,我絕不會拿我的鑰匙去嘗試開「資質平庸」的門。於是我不斷嘗試撞入門之內,然後傷痕累累。自此之後我仍不斷在努力嘗試著開門,而給我幸運草鑰匙圈的她不明白我在門前的固執,或許我也不希望她在擁有鑰匙後害怕,我對於天賦的嫉妒、無能為力的憤恨。
那些情緒會有人願意傾聽嗎?或許,將鑰匙交付給她?讓那些切槽及稜角探入鎖芯,讓生鏽的鎖芯轉動。她願意嗎?
而我願意讓人傾聽嗎?自幼以來,我很清楚知道那些藏在門之後的情緒需要被整理。大部分的人進來門後,希望看到的是整齊舒適的空間吧,而我即便是面對再親近的朋友也是需要保留一些甚麼,即便給予了一把鑰匙,還是會此這之後鑄造一扇又一扇的門,將堆積成塔的嫉妒、憂鬱、驕傲、自卑、憤怒、苦痛、憎恨、恐懼禁錮。既然如此,第一道門的鑰匙是為何而給予?第一道門與第二道門之間的空間存在著鑰匙反映出的金色光亮嗎?
從小我便期盼某天爸爸媽媽能再次尋覓到更溫暖、更令人踏實、屬於我們的完整空間。可是長大之後,我便明白有些事只能妥協。街坊鄰居大部分也像我們家一樣將一樓出租,我知道人人都是這樣生活的,因此不再介意有我認識不深的人在一樓走動,而爸媽時常會在樓下和房客聊天,儘管仍舊沒有邀請他上二樓作客。
高中生涯剛開始的那段日子裡,我懂事許多。我會主動和房客打招呼,在學校也褪去陰沉的樣子。和我說話的人變多了,不只是同學,連老師也喜歡活潑、時常展露天真笑容的孩子。我和其他人一樣,將自己收納整齊,隨時用微笑歡迎我短暫拜訪我的人們。而他們多半客氣、有禮貌,我們從未討論會使彼此尷尬的話題,總是會在話題往不可抑制的方向發展前,及時且完美的結束,就像我倒給他們的茶飲一樣,淺嚐輒止。離別前,我會好奇他們何時才會再次感到無聊,再度登門拜訪。而那段時間,二樓的門剛好因為太老舊,壞掉了。師傅說與其花費一大把時間修好殘破不堪的門倒不如直接換一扇新的。於是有很長一段時間我站在自己家門常常覺得很陌生,也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以為我的幸運指數飆升,因為在那之後鑰匙不曾插錯邊而開不了門,後來發現新的鑰匙兩面對稱,根本沒這個問題。
我明白關乎運氣的否定,並未隨著鎖芯及鑰匙的更換離我而去。我開始瞭解自己可能永遠沒辦法像弟弟一樣在被肯定的欣喜與被否定的失落之間自由穿梭。可是我自始自終沒有想過放棄得到一切肯定,我仍舊在掙扎。等待、守候。也許,在某一天的某一刻、很幸運的某一刻,這樣微小的期待融鑄而成的鑰匙,能開啟另一扇門後所蘊藏的體諒和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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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名 高三2 古鑠汶 《板聲》
大稻埕戲院九樓後台的梳化室內,桌前那面長鏡框邊鑲的白光燈泡張揚地亮著。鏡裡映著少年著的那身月白長袍,袖口露出兩隻節骨分明的手抓著一副紅繩繫的七塊竹板。不知是第幾回了,像這樣坐在梳化鏡前等待上台演出。過往此時我要麼是默念著台本,要麼是閉眼凝神,但不知為何,此情此景我竟不禁想起西遊記,想起母親,想起那年在北京,演藝廳裡戰慄著的,蒼脆的板聲。
母親十分熱愛曲藝。她總說,或許是看多了城南舊事這類的書吧,她很是嚮往老北京城裡那片塵染的灰瓦,斑駁的白牆,和那些或現身茶館,或走街串巷的說書人、曲藝家。她也從不吝於將這份熱情分享給她的孩子們。打我們兄弟兩人還小,她便十分積極地透過網絡或是朋友間打聽,從各處為我們請曲藝老師,甚至不惜花大把的時間和金錢找來學伴和場地湊團體課。她常對我們說:「你們要珍惜,這課能湊起來不容易。你們好好上,對你們好處很大的。」小時候的我雖然不理解這課對我有何好處,但是看到母親花費這麼多功夫,也就認認真真地跟著老師學到了長大。
母親在教育上是十分嚴厲的。為了讓我們兄弟學好曲藝,每回上課前她總要聽我們兩人分別把練好的段子先說一遍給她聽,確認該背的台本,該修的細節都確實到位。沒準備好,輕則重新背熟,重則要挨打。印象中有這麼一次,母親發現了我沒將台本背熟,很是生氣。她令我跪在後院,拿著台本好好背,沒背完便不准我進屋。那時是六月,天氣燠熱,小小的後院簡直如蒸籠,直要把人的思緒都蒸乾。我在後院一面背,一面埋怨,簧鳴不止的口舌激湧著斗大的汗珠不止地流。我在後院背了一下午,回到屋裡看,膝蓋上已烙了縱橫交錯的紅印。從那之後,我的台本從來都是在上課前便背得滾瓜爛熟。
國一那年,機緣巧合下到了北京參加了曲藝比賽。北京果然是北京。我見參加比賽的其他孩子個個字正腔圓,氣口純亮,身段亮相颯爽勁道,心下便自涼了三分。當時我演的是快板「三打白骨精」。到我上台時,一雙腿早已顫得如罡風吹搖的竹節了。我深吸了口氣,打起了開場板,隨著竹片敲動竹片蒼脆的響聲迴盪在演藝廳,我這才說起了唐僧師徒西行取經。待說到了白骨精化成了少女,我將大板掛在左手臂上,撤步揚手,拈了蓮花指,抬眼一望,到這兒亮相還算齊整。但接著往後說時,就聽見「咚匡」,竟是抬手時將大板落在了舞台上。板聲戛然而止,霎時間整個廳裡只剩下那震耳欲聾的寂靜,將我的心臟震的直跳。我趕緊彎身取板,但此時心裏已經知道,這場演出算是砸了。
在那之後我有好長一段時間都無法好好唱快板。不論在練習時,或是上台演出,心裏總會浮現北京那一個個型正氣足的孩子,和在台上掉板的自己的身影。我甚至開始在心裡怨懟母親。我怨她逼著我學快板,怨她逼著我練習,怨她逼著我參加比賽,我更怨她逼著讓快板成為了我的一部分。我曾經想過乾脆放棄,不再唱快板了。但想到母親為我學習的付出,想到她對我的期待,我便不好意思向她提起。於是我盡可能地不想起快板,除非在演出前後,否則對於唱快板的經驗和知識我絕口不提。我當時不斷想逃離,逃離一個自己厭惡而無法接受的自己。
這些年來到各處去演出,也與不少演員合作過。有的剛學習不久,戰戰兢兢;也有的經驗老到,輕鬆泰然;有的青年熱血,不為五斗米折腰;也有的走過人生大半,一心只想使技藝薪火相傳;有的正春風得意,有的卻落寞寂寥。這形形色色的演員,不論經歷,不論理想,不論情緒,上了台,燈光一亮,全都得精神抖擻的演下去。不論台下人生如何跌宕曲折,只要戲台還在,觀眾還在,身為演員的,就得認認真真地去品嘗戲裡的喜怒哀樂。唱快板,人人都是一方木桌,半圓戲台,分心散漫是一齣,究情入戲是一齣。到頭來,還得問自己一個問題:這台戲,唱還是不唱?
人生中總有些過去,充滿了悔恨、恐懼、恚怨,我們常選擇逃離它們,不聽、不看,不想,但最終往往還是受其所擾,無法解脫。它們就像流沙,越是掙脫,人便越是深陷其中,無法自拔。生命中發生過的,逃也逃不開,避也避不掉,既然如此,不如寬心吧!放寬心胸,去接受過去的失敗挫折,不再逃避或掩飾,才能脫離苦痛的輪迴沙沼。人生的路,偶爾被我們從前設下的巨石擠得看似蜿蜒,但當越過了那一座座巉岩陡崖,眼前便是橫無際涯的廣袤。心寬了,路自然也寬了。
如今回首,往事已成雲煙。灑別憎怨,送去嗔癡,只聽戲台上仍是蒼蒼脆脆的板聲在迴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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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名 高二5 曾維姚 《跨不過的平交道》
平交道上的紅燈規律地閃爍,滾燙的淚水將亮紅色折射成一團紅暈,警示的噹噹聲迴盪在耳畔,規律地令人焦躁,平穩的令人絕望。匡噹匡噹,列車與鐵軌的敲擊聲不斷逼近,直到震耳欲聾,滿載著夢魘的車廂愈趨靠近,直到籠罩全身。平交道的噹噹聲響起,母親的眼淚不停落下。
在我四歲以前,我們一家四口與祖父住在阿嬤家。阿嬤家位於鐵路平交道附近,川流不息的涓涓小溪流淌在金黃色的畝畝稻田間,小溪本該歌詠著我童年的單純無知,然而順著溪水泝流而上,我聽見上一代的紛爭和母親在婆家的卑微。
往阿嬤家的路上總是特別崎嶇,車子駛在蜿蜒的田間小路上,阡陌縱橫,將母親對婚姻的憧憬與自尊切割成碎片。兩輛汽車在狹窄的小巷相互交鋒,原本舉步維艱的情況逐漸惡化至進退維谷,兩人的婚姻容不下逆向而來的干擾,一不留神便會栽進一旁滿是泥濘的稻田裡。
由於阿嬤的囤物癖,從門外、玄關、客廳、走廊,一路延伸至廚房,所有角落堆放著雜物、塑膠瓶罐、水桶、故障已久的電器,甚至捕鼠籠也隨處可見,這些雜物猶如堆積在母親心中的塊壘,全都蒙上一層厚重的灰塵,搬也搬不完,清完又再來,想拿起雞毛撢子拂去憂傷,反被灰塵嗆得直流眼淚,憤懣與雜物交互堆疊在母親的胸口,想呼救卻無人回應,剎那間竟對捕鼠籠裡的老鼠升起一絲憐憫之心。
除夕夜,家家戶戶張燈結綵,換上新的桃符,街坊鄰居們寒暄問候,遠地的遊子返鄉,一家人圍著圓桌就坐,團圓。我手提著零食,望著母親肩背著一大袋的食材,裝作若無其事地穿越堆滿雜物的客廳,不願低頭與塊壘四目相望的背影,頓時覺得手裡的洋芋片千斤重,壓毀對年節的期盼。那時只會擺擺碗筷,擦擦桌子的我幫不上忙,只能坐在小板凳上看著母親在捕鼠籠間來回穿梭,張羅年夜菜,廚房昏暗的燈光使我望不清她的輪廓和表情,眼眸中閃爍的火光與委屈交織而成的淚珠卻格外醒目,滑下她的臉龐,灼燒我懵懂的童年。鐵道上的列車呼嘯而過後,紅白相間的柵欄升起,轎車行駛過平交道,滿載著期盼和欣喜返家,親戚們陸續到齊,將本就擁擠的客廳塞滿,毫無喘息空間。
鐵道上的柵欄緩緩落下,為天空拉上夜幕,鞭炮和煙火劃過夜空,為街頭巷尾增添年節氣氛。忙碌一下午的廚房飄出陣陣飯菜香,母親要我在開飯前先試試鹹淡,我穿越人群,如穿越鐵道小心翼翼,前往與人聲鼎沸的客廳天差地遠的廚房。站在捕鼠籠間,看著遍地的雜亂,聽著客廳的歡聲笑語,每一道菜在我口中都混雜著過鹹的怨懟,鹹到極致反而成了苦,怨懟從舌尖蔓延至舌根,化做苦澀的卑屈。
或許是世代觀念和行事作風的極度差異,母親與阿嬤的關係逐漸惡化,家中年老又患有失智症的祖父更為焦灼的困境增添一籌。黃昏時分,火紅的殘陽與天邊的夜幕相互渲染,透過窗戶斑駁地映在母親側臉,抹上一道五味雜陳,她再次踏進形同囹圄的廚房準備晚餐。熱情好客的阿嬤總在這時拉著年紀尚小的我和哥哥,四處在街頭巷尾串門子,然而粗枝大葉的性格時常將孩子遺落在羊腸小徑的某處。晚飯一切就緒後,母親卻在屋子裡的任何角落遍尋不著小孩,屋內有的只是堆積如山,隨時能崩塌將母親壓垮的雜物。
母親曾說過,孩子是她在婆家唯一的寄託與寄望,她失了神似地穿梭在巷子裡四處尋找,遠方的平交道噹噹聲與列車急速行駛的風切聲,夾雜著忽隱忽現且淒厲的孩童哭聲,在耳畔伴隨著擔憂不停迴繞。循著哭鬧聲,母親找到了我,在一位素未謀面,叼著菸,喝著酒,玩著牌的男人手中,找到了早已哭到臉色發黑的我,頓時她對婆家僅存的溫情也化為焦炭。回家後,母親牽著我逕直穿越客廳與廚房,婆媳間的溫度降至冰點,冷冽的晚風刮過耳邊,阿嬤大聲的謾罵:「你是在囂張什麼,不想讓我碰孩子就說!」,母親的手顫抖著,滿腔的冤屈及憤懣不知該向誰傾吐,列車行駛過平交道,多希望能躍上車廂遠走高飛。
不久後,母親決定結束這段婚姻,結束荒唐的屈辱,她跨上許久未發動的摩托車,前往幼稚園辦理退費,打算帶著我們離開滿屋的傷悲。在平交道前按下煞車,柵欄緩緩落下,彷彿只要通過它,就能抵達另一個世界,列車駛過吹起的涼風拂過臉龐,感覺身體無比輕盈,因期盼和興奮而躁動的心跳聲如滔滔浪潮,將平交道的噹噹聲沖散。最後一盞紅燈熄滅,柵欄緩緩升起,母親的手背肌肉繃緊,奮力催下油門,飛越過鐵軌,奔向她該擁有的自由。辦理幼稚園退費時,園長問起原因,母親不自覺地紅了眼眶,「沒什麼,我們要離婚了」,在園長的執意要求下,母親坐下與她交談。
大廳裡縈繞的琴聲在母親耳裡格外刺耳,兩人面對面坐著,她將內心積累已久的灰與藍傾倒,揮灑在地。凝望著灰藍色,一段深談後,園長開口道:「人生如同一輛列車,不斷地行駛著,不知道終點在何方,也無法預測下一站停靠時,上車和下車的會是誰。有些過客靜悄悄地上車、下車,有些過客以喧嘩昭告他的出現,在列車上大聲嚷嚷並擾亂秩序,再大搖大擺地離去,留下面面相覷的乘客,不論何種,皆只是過客。我們應珍惜能攜手相伴至終點的乘客,緊握彼此的手,共同克服旅途上的所有顛簸。」這一番談話令母親深深思索,或許那一屋子的混亂也不過只是人生的過客,終究會過去。但,真的越得過嗎?
呆滯地佇立在平交道前,靜靜地望著柵欄升起又落下,落下又升起,好似她日復一日的夢魘,母親總在鐵道前躊躇不前,想跨越卻始終邁不出步伐,冰冷冷的軌道如楚河漢界不可侵犯,同樣冰冷且麻木的心頹唐在軌道上,被一次次呼嘯而過的列車輾壓、磨損。
她返回阿嬤家收拾行李,決心離開這牢籠。鑰匙插進鎖孔,轉開長達數年的惡夢。覆滿灰塵的雜物,散亂的捕鼠籠,水槽內無人清洗的碗盤,包著尿布已無自理能力的祖父,目光所及之處,都是令她牽掛的事物;兒童爬行的遊戲軟墊,牆上稚氣的隨意塗鴉,滿是口水印的布娃娃,笑得青澀的婚紗照,目光所及之處,都是令她不捨的過去。平交道的噹噹聲響起,是來自深淵地獄的召喚,也是挽留的乞求,極端的掛念與極端的怨恨譜出她的無奈,母親跪坐在地失聲痛哭,好似將被永久囚禁在此,動彈不得。
祖父過世後,我們一家四口搬離阿嬤家,但每逢年節仍會回去祭祖、相聚。已成熟不少的我拿起抹布擦拭灰塵,拂去過往的憂傷,拿起刷子洗刷髒汙,刷起陳舊的委屈,掃去牆角的蜘蛛網,揮趕疇昔的陰霾,將雜物漸漸移除、丟棄,清出母親心中堆積的塊壘。我撥開荊棘,邁進曾是牢籠的廚房,當起二廚在一旁洗菜,流水聲嘩啦啦地洗滌過往的憤懣和冤屈,我在廚房與母親閒話家常,細碎的笑語填補內心的瘡孔,為除夕夜添上該有的暖紅與艷橘。
平交道上的紅燈規律地閃爍,警示的噹噹聲迴盪在耳畔,紅白相間的柵欄起起落落,匡噹匡噹,列車與鐵軌的敲擊聲不斷逼近,直到震耳欲聾。不願憶起的歲月是母親流年中的過客,而她已從滿載著夢魘的車廂下了車,在停靠站與它揮手道別,平靜地望著列車駛離視線,駛離殘破的心扉。噹噹聲再次響起,天邊最後一抹斑駁的晚霞融進了夜幕,月亮升起,彎起圓弧微笑著,繁星點點佈滿夜空,眨著眼呢喃,柵欄緩緩升起。
我牽起母親的手,跨過,不再冰冷的平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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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名 高一4 林若渝 《衣裳》
老家附著灰的櫃子裡安放著幾本相冊,裡面全是小時的我。泛黃的照片凝固了一段段充滿陽光的模糊回憶,各種風景中穿著鮮豔衣服的我笑靨如花,那時我還是爸爸媽媽的洋娃娃。在商場,每當路過童裝區,爸媽總會停下腳步,拿起一件或滾著蕾絲邊,或畫滿可愛圖案的裙子在我身前擺弄著,想像我穿上它的模樣。接著我會捧起幾件衣服進到試衣間,在媽媽的幫助下穿穿脫脫;在爸爸的讚賞中在鏡子前轉圈圈。在那樣的年紀,只知道爸媽會因為我穿上他們挑選的衣服而高興的笑的眼睛都沒了,所以我好喜歡逛街、好喜歡買新衣服。
但隨著年齡增長,我上了小學高年級,審美逐漸在同儕間被建立。我開始嚮往嘻哈風的寬大T恤和韓式的格子短裙,希望自己也能跟上所謂流行。沒有任何人說過我什麼,但我為自己幼稚的穿著感到羞愧。我受不了每週三的便服日我總是黑白間的那抹亮色;我受不了衣服上顯眼的卡通圖案和花花綠綠的褲子。我羨慕那些前衛的同學們,他們談論服裝的普通語氣在我聽來都成了炫耀;他們偶然瞥來的一個眼神我都認為那是刻意的打量。我逐漸討厭爸爸仍然幼稚的挑衣風格、媽媽對於我穿著的專制。每當路過童裝區,爸媽總會停下腳步,而我會視若無睹的繼續大步向前走,直到媽媽拔高的聲音強硬地拉著我回頭。接著我會臭著臉進到試衣間,慢條斯理地拖著時間,直到櫃姐敲門詢問,才不情願地開門將自己展示。而這時候要是路
過看似同齡的人,我就會迅速轉身關門,弱弱的說一句,「我先試下一件再說。」最後,儘管我再怎麼恨,還是會勉強地從衣服堆中挑出一件最不難看的。結帳完,爸爸媽媽會高興的拍我的背說,「你今天滿載而歸啦。」但長大的洋娃娃丟失了當初燦爛的笑容。
國中的我開始著迷線上購物。一個個排列整齊的小格子裡裝著各色亮麗迷人的芭比娃娃,那是每個女孩的夢想,而只要輕觸屏幕,我也能變成她。這個念頭幾乎使我發狂,我把自己攢了好久的壓歲錢、零花錢都投進了橘色的購物車,每天就是癡癡的等著包裹抵達的通知。我好開心,我將從時尚恥辱柱上解脫。我把那些俗氣的童裝塞到衣櫃深處,為新衣服騰出空間。
我將郵寄來的新衣舉在胸前,陶醉地站在鏡子前。這是大膽的嘗試,我既興奮又害怕,被一股不知名的情緒推促著,換上了新衣裳。當我以短版上衣和牛仔短褲出現在爸媽眼前時,客廳裡是一片壓抑的沈默,我原本掛著的大大笑容也漸漸淡去。「我記得我沒買過這種衣服吧。」媽媽語氣冰冷,夏天午後的陽光暖洋洋的,我竟然也起了雞皮疙瘩。反觀爸爸只是上下掃了我一眼,便收回目光,一言不發的繼續做著手上的事。我心裡發慌,有種眼淚要奪眶而出的感覺,我知道這是暴風雨前的寧靜。那晚,我預想的促膝長談開始了。媽媽問我知不知道性侵這個詞,我小聲的回答有,爸爸接著問我有沒有看過迷你裙,我點了點頭。他們對我說,國外有一起性侵案,穿著迷你裙,比我大幾歲的女孩被尾隨、侵犯後遭殺害。「知道為什麼嗎?」爸爸說,「因為她的穿著,就是在引誘犯罪。」爸爸說出那句話的那一刻,我的心臟像是雨後濕潤的木頭,被白蟻凌遲。蟻群密密麻麻侵入所有縫隙,啃食僅存的鮮活血肉。我默默地低著頭,但我能感受到爸媽充滿期望的目光無聲地詢問,盼著浪子回頭。我讀過一些探討女性穿衣的網路文章,聽過性侵受害者衣物展,但我無法開口。我只是有些無厘頭地說「好。」,爸媽明白了,他們相視,欣慰地笑。而我將網購的衣物埋在衣櫃底部,把深處的童裝挖出。那一天,我心裡的某個部份被蟻群掏空了。
我學會剪裁出得體的衣裳,噴上合群的香水,不只是衣著,言行舉止都合乎世人眼光;我也學會戴上面具,將所有心思遮在爸媽之下,高中的我又變回到聽話的洋娃娃。我在適當的場合穿適當的衣服,在該讀書的年紀認真向上。我不再把目光停留在同齡女孩的衣服上,爸媽認為那不符合我現在的年紀,或說,那些衣服不該出現在任何女孩的身上。過去在婚禮時,我總得換上漂亮裙子,而我總是羞赧。那時被要求展現的尷尬微笑和過於熱情的客套如粗糙勒人的衣領,讓我感到不自在。但現在的我輕鬆的穿著碎花長裙,向長輩們甜甜的笑。我的個性被抹去了,在來不及萌芽前就被扼殺。我不再多想。我只是剛睡醒的幼童,任大人幫我穿上隨意哪件衣裳;我只是一隻學舌鸚鵡,複製我被給予的指令。我不再思考,我被剝奪了思考,乖順的套上桎梏。
我的朋友是個大方外向的女孩子,她喜歡韓國女團。一次,我們相約讀書,她給我看了她偶像的表演舞,激動地抓著我的手誇著影片裡閃閃發光的女孩多麼厲害多麽好看,而我注意的只是那女孩短裙裡隱隱約約露出的安全褲,和幾乎和胸罩差不了多少的上衣。影片播完了,朋友問我怎麼看這個女生,我淡淡的說,她穿太少了。「沒有什麼關係吧,她大方自信的樣子很美啊。」朋友絲毫不在意,輕快的說。我的視線模糊了,身邊朋友仍喋喋不休地向我介紹她的偶像,而我腦中已聽不進任何話,唯獨縈繞著那句「沒有什麼關係吧,她大方自信的樣子很美」。那句話擊中了心中的某個我久未觸碰的角落。這些年,作為魁儡的我所被迫穿上的鉛衣,被輕柔地脫下了。一滴淚滾下,在我的長裙上暈開,留下一點深深的印子。朋友看到我紅紅的眼眶,詫異的問,「你怎麼了!」我有好多話想說,好多淚未流,但我只是勾起嘴角說,「因為
你偶像很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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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作 高一3 黃麗珊 《文字》
文字,是一個文明開始的基本資格。文字,是紀錄歷史發展的符號。文字,是種族特有的標記。文字,是人與人溝通的重要橋樑。而文字於我而言,更幾乎代表了我的整個生命。
由於家庭背景的原因,我是在書海中成長大的。時間長河中的偉人們用他們的經歷教會我人情世故、時代興衰;平行時空的英雄們跟我分享的精彩故事讓我懂得不畏艱險、珍惜當下。科學百科帶領我了解這個世界;哲學書籍讓我潛入自己內心深處。這些書本是我的啟蒙導師,在我還懵懂無知的時候引領我前行。
記得我第一次閱讀的中國四大名著是羅貫中老師的三國演義,這本古今中來整個文壇無論知名度、代表性都排的上號的經典章回小說是帶我走進浩瀚中華的引路人,儘管在正史上這本鉅作備受爭議,但它卻很真實的讓我第一次感受到了三千年來幾經打磨的深厚的文化底色。歷史人物和故事情節的結合讓我深陷其中:無論是過五關斬六將的驕傲關公、足智多謀卻缺乏氣運的諸葛孔明、深諳人心卻頗受污名的魏武帝曹操,都是幫助我獲得人際感知以及人物摹寫能力很重要的模板教材。
我在生理意義上是極挑食的一個人,討厭所有的蛋白質產物,每次都只揀青菜和白飯吃。然而在閱讀這方面卻是全然相反。各式各類的書籍我都樂於攝取,許多人無法忍受的知識理論性書籍,我都能樂在其中。
過,在成千上萬的書籍中,最吸引我的,終歸還是有「故事」類書籍。也許,許多人都會認為這是個不正經的書類,在文學史上,他們甚至一度被認為是「不入流」的文字。但我並不害怕承認我是一個如此膚淺、不入流的一個人,我甚至深深引以為傲,有什麼好隱藏的呢?我的大半人生都與書籍相伴,他們佔據了我所有的休閒時間,我瀏覽一本又一本的書籍,奇幻冒險、古代軼聞、生平傳記;友情、愛情、親情;自我懷疑、追尋真理、與之和解……閱讀的過程讓我感到無比的自由,就好像被束縛住羽翮的鳥兒被釋放回了高空,能夠自在翱翔,所有現實中無法感受的天馬行空在這裡都能完整的呈現,疾風劃過身際的感受讓我無法自拔。
而在如此樸實反覆的訓練之下,我十分善於讓自己徹底墜入故事中——我能感受到自己身體中某種東西脫離了引力的束縛,緩緩上升、再上升,將全副精神從無用的軀殼中抽出,融入書頁,那是一個全新的次元。我所以能徜徉於萬千個世界,全賴於此。每一個在我眼前生動演出的角色我都賦予同等的情感關注、每一個經過精心安排的事件我都全力體驗。我的形狀便是由這樣一個又一個的字符堆砌起來的,我閱讀過的所有故事,都在我的靈魂上留下了或大或小、濃墨重彩的筆跡。可以說,是文字塑造了我這個人。一般人對於影像會有比字面更深刻的記憶,但於我來說,文字在我眼中更為具體,我喜歡那些細膩的描寫,純粹的肉體視覺無法見證的那些心靈感受、隱藏於顯示背後的道理,都能由此傳達,文字怎麼能不說是感知世界最為精準的媒介呢?
可是文字對我的意義遠遠不止於此。它不僅是我接觸世界最高效的方法,更是我反饋回這個人間的最佳管道。不管是無處紓解的鬱悶還是過度高漲的興奮、壓抑精神的壓力還是往心底扎根的傷感,我都能將它們在腦中轉換型態,然後隨著筆尖晃動,就與墨水一同傾瀉而出,形塑成各式各樣的語句,無聲的向世界訴說,那些我未能以口語表達的,內心深處的吶喊。暴風般肆虐於身心的感情,都會隨著文字的生成一一被梳理,安撫後歸於平靜。它是我的接地線,讓我的情緒不會失控溢出,進而傷害身邊的人事物。
我的成就感很大程度也是由文字建立的。透過文字,我可以構建屬於自己的世界。我享受著身為造物主的快感,同時也將創造者的驕傲銘刻於心:我對我筆下的故事保持絕對的尊重。這些人物就像我的孩子一般,每一個都是嘔心瀝血的結晶,而他們從誕生的那一刻便已不再屬於我,他們是真實存在的生命,存在於我們視角中的二維平面,他們將自己的故事訴諸於我,再藉著我的一筆一劃公之於眾,是我們共同的作品。
可惜也所幸,文字就像是極地長年的凍土,深埋於其中的寶物需要耐心的去尋找。而我至今為止所有收獲並不足以支撐我描述出它在我生命中含的重量。我將持續挖掘,直到我所深愛的它完整的呈現在我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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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作 高二5 周榆婕 《失序的掛鐘》
阿公家客廳油亮的掛鐘,嶄新的還隱約能嗅到一絲檜木香,鐘盤上鏤刻的「春風化雨」四字在日光燈的映照下顯得絢麗奪目。指針彼此追逐著,切割著歲月,整齊劃一的步伐在我腦海中形塑出回憶的足跡。
時鐘旁陳列的老照片中,阿公和阿嬤身著婚紗,兩人的笑容彷彿能夠容納這世界上所有的幸福。那是阿嬤六十歲時,阿公為了兌現要陪伴她渡過每個生日的承諾,所以默默策劃了一場婚紗拍攝。兒時常常聽阿嬤說,阿公是個不浪漫的人,那笨拙的情感表達總令她又哭又笑,就好比有一次阿嬤生氣時,阿公為了哄她竟然唱了阿嬤最喜歡的那首「一支小雨傘」,而這場婚紗拍攝也是,明明阿公有些害羞於拍照,但他知道阿嬤夢想能穿上華美的禮服,因此一直暗中策劃著,那些不善言辭而未說出口的愛都藏在細節裡。
如同指針般的一絲不苟是阿公的代名詞,他守約、守時、守信的性格為人所稱道。在他當教師時也總是教誨學生負責任的態度,也總是把學生的事放在首位,常奉獻自己的空閒時間,因此家中常堆滿了家長們的賀禮,阿嬤雖抱怨阿公因為工作都擠壓了與家人相處時間,但又喜歡逢人就稱讚阿公的盡責,我想阿嬤心裡必定是為他的丈夫感到驕傲的。
可那都是我小時候的事了,隨著時光流逝我長大成人,但那座掛鐘在光陰的鏽蝕下已變的斑駁不堪,時針跟分針停滯不前,只剩秒針還在垂死掙扎著,就如同阿公停格的記憶。還記得那時是凜冽的冬天,阿公突然不見人影,家人們焦急的趕忙四處尋找,最後竟在舊家小巷中尋見他的身影,明明是最熟悉的人,但他那侷促的令人發慌的腳步和恍惚的眼神,都像一層裹的嚴實的奇怪面罩,讓我們難以辨識眼前的這個人,日子一天天過去,阿公變得越發奇怪了,他開始說起好久以前發生過的事,並嚷嚷著要回家,在醫生的診斷下,阿公被指出罹患了失智症,家人們無一人不躊躇未來的生活該怎麼辦。自那日起,阿公的記憶力和生活能力每況愈下,對我而言那個冬天,凜冽依舊,但卻凍結了生物的生機、凍結了阿公的記憶、凍結了我們熾熱的心。
生病之後,阿公總是活在自己的時區,呢喃著只有自己理解的語言,年少不懂事的我曾無法諒解,因為阿公腦中的拼圖總是雜亂無章,任憑他怎麼擺放,永遠拼湊不出正確的樣子,他忘了怎麼揮毫寫字、忘了怎麼使用餐具吃飯,甚至忘了怎麼表達自己的想法,病症毀棄了阿公的生理時鐘,時鐘的指針不再擺動,竟還全部纏繞在一起,就彷彿我的心思,自己也理不清我對阿公的情感到底是愛,抑或是恨,我常希望阿公消失,但每回見到他佝僂的背影、蒼蒼的髮、和那因失去自理能力而被湯匙刮的傷痕滿布的嘴,我的心又會隱隱作痛,但卻只能束手無策地放任眼淚奪眶而出。
任憑我們再怎麼難過,阿公依舊不記得我們的姓名,我們和阿公隔著一條時間的鴻溝,萬一失足墜跌,換來的只會是窒息般的難受。有次阿公記憶混亂,不停想奪門而出回到五十幾年前他住的地方,阿嬤只能用蠻力牽制他,沒想到阿公的眼裡突然燃起怒火,眼眸中那隻兇猛的怪獸彷彿要奪眶而出致人於死地般,在大家都猝不及防下,阿公煽了阿嬤一個巴掌,其實阿嬤能夠躲開的,只是她並沒有避開,只是放任無奈的淚水沾濕衣襟,每滴眼淚都是無聲的吶喊。〈妙色王求法偈〉中曾說道:「若無愛與憎,彼即無羈縛」,可這深刻的情,豈是能恣意割捨的。
但我想阿公潛意識中並沒有忘記他所愛的人和事。還記得家人帶阿公去祭拜他過世的哥哥時,阿公拿著香,傴僂的身子顫抖著,眼眶噙著淚水,目睹這個畫面的我驀然想通了,阿公被凍結的記憶裡是愛,只要願意溫暖對待,凍結的記憶總會融化吧!所以家人們決定調整自己的時區來配合阿公,與他聊幾十年前的陳年舊事、播放他曾經喜愛的老歌,每每聊到阿公教書時的故事、他和阿嬤相識的往昔,他總像個小孩般笑著,即便他依舊認不得我們,依舊以一號、二號稱呼著我們,但我們已釋懷,只冀望他能笑著。只不過光陰這個不速之客這次不只鏽蝕了掛鐘,還偕同死神而至,而那依然是個嚴寒的冬日,安寧病房傳來阿公病危的消息,但他一直沒有嚥下最後一口氣,一直到阿嬤趕到,他的生命才隨著心電圖的嗶嗶聲永遠消散而去。
阿公到底還是離開我們了。 一個個身著黑色西裝的人穿梭在阿公家客廳,客廳陳舊的沙發、書桌、茶几也全都不見蹤影,睡眼惺忪的我以為這是場夢,直到門外一聲從未聽過的聲音劃破仍漆黑的夜,喊著:「阿公回家囉」。我想年少的我不懂家中佛堂上蓋上紅布代表什麼,鐵捲門上貼的嚴制又代表什麼,我只知道當我真的看見阿公的容顏時,全身被窒息感壓制,無法動彈,只有眼淚婆娑地衝破封鎖線,不懂事的我想找人哭訴,回頭一望才發現微弱的路燈光下,映照的是家人們臉上的淚痕⋯
我害怕師姑念經那一遍又一遍重複的聲音,所以獨自一人躲進阿公身前的房間,調開床邊的收音機、將緊閉的窗戶敞開,如此只是希望四面八方的聲音能蓋過那煩人的誦經聲—也不知道我是真的害怕,或只是想逃避這令人不知所措的現況。可惜打開窗戶後,伴隨冷冽北風而來的只有刺骨的寒意和隨風而至的「南無觀世音菩薩⋯⋯」。別無他法的我只好將時鐘擺到我的枕畔,期盼指針們的追逐能驅趕令人恐慌的經文,但端詳了鐘面後,發現指針早已沒在運行,我嘆了口氣,將自己蜷縮至被褥中,希望能像眼前的時鐘一樣逃離現實,但我的腦海卻開始放映有關阿公的每一幕,想壓下暫停鍵,一切卻越發清晰。
當我決定面對現實時,轉眼間來到了公祭的這一天,阿公的學生和曾經的同事都來了,依循禮儀師的引導,那些儀式一遍遍的被重複著,我的視線早已被淚水模糊,每個人的輪廓都像一幅未完成的畫,隱晦不明,所有儀式都進行完畢後,我們為阿公整理遺物,在牆角看見那座因為無法運作而被收起的掛鐘,撥去鐘面上的灰塵,「春風化雨」四字再次映入眼簾,雖然指針已停止追逐,但雕刻依舊端正,彷彿阿公一絲不苟的精神仍存在般。
距離阿公過世也已過了好幾年,但每年的教師節他的學生們還是會帶著賀禮上門拜訪,與阿嬤敘敘舊,每回阿嬤總會帶著他們欣賞牆上那組婚紗照,凝視著他們彷彿能鎖住永恆的笑容,我想,那座舊掛鐘或許代表著一個時光意義,儘管它已毀壞無法運作,但它本身的存在就代表一段深刻的回憶。我很慶幸阿公的記憶能停在最輝煌的那時,使他能從身體的苦痛中得到一絲的解脫。
原本放置掛鐘的地方一直空著,但我彷彿還能聽到指針的滴答聲迴盪在耳畔;指針劃出四季遞嬗的痕跡、劃出我們對阿公的思念,我想這份思念不會止息,那座代表著阿公的掛鐘也會一直矗立在我的記憶中守護著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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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作 高一4 陳天璦 《故鄉的味道》
在我的對已故爺爺僅剩不多的記憶中,他有著一張每個七、八旬老人都該有的慈祥的臉,卻有著一頭在他那年紀難得烏黑濃密的秀髮。他怕冷,晚上必須蓋著一床厚重的羊毛棉被。他沈厚寡言,也許是晚年輕微失智使然,但我並不這麼認為。爸爸說,身為家裡最小,也是唯一的男生,從小就與我的爺爺不親。據他回憶,爺爺在他就學時期跟他說過的話甚至不超過十句。他對他唯一的記憶,是爺爺枕頭上那款進口髮油的味道。而爺爺對於不曾聞過那款髮油味的我來說,則是另一種味道。
自我小時,爸爸經常一遍遍的說著爺爺年輕時隻身一人跟著國民政府從寧波遷來臺灣的故事。據他在大陸的叔叔轉述,爺爺並不是為了事業或當時動蕩不安的政局遠走他鄉,而是為了隱瞞他染上的肺結核,前往一個相比老家更為溫暖的地方養病。而在臺灣,有了事業和美滿的家庭。但在這期間,由於政治因素,他不曾與遠在對岸的家人通聯,當時唯一能拉近他與家人距離的慰藉,只有偶而上餐館才能品嘗到的炒寧波年糕。
奶奶是本省人,不曾吃過寧波年糕、更別說做了。為了能緩解爺爺對遠在對岸家人的思念,她默默記下了爺爺最愛的那家餐廳炒年糕的食材和調味,憑藉著記憶中的味道一次次地在廚房裡實驗著,試著炒出與餐館師傅做的一樣的滋味。而後的每一個除夕夜,奶奶總是會炒一大鍋的年糕作為年夜飯的主菜,許是好讓爺爺感受到老家除夕夜的溫暖。不同於其他步驟繁瑣而華麗的年菜,炒寧波年糕的料理步驟簡直簡單的不可思議。首先,將切成絲狀的紅蘿蔔、木耳、竹筍以及泡好的香菇下鍋以大火炒香。接下來,將一片片寧波年糕下鍋。最後,再加上奶奶的「祖傳」調料配方,一盤熱騰騰、濃縮了蔬菜的鮮、結合醬油、高湯鹹香的炒年糕便能上桌。奶奶說,一盤好的炒年糕的成敗全憑經驗,除了火候要恰到好處、高湯要濃而不膩之外,食材的選用是關鍵。據爺爺的描述,老家的年糕是自家打,且選用的是上好的糯米,這樣一來年糕的米香才足,吃起來便覺得齒頰留香。至於配料,雪菜、木耳要爽脆多汁、紅蘿蔔纖維要細、香菇要用溫水久泡。再淋上高湯、醬油,待收汁後才算是大功告成。可在台灣長大的奶奶,別說自己在家打年糕了,連上哪買現成的年糕都是問題。經過奶奶的一番努力,好不容易在市場買到爺爺描述的那種片狀年糕。然而,老家的雪菜在臺灣卻是極難買到的,因此,奶奶只好以隨處可見的白菜作為替代。爸爸說,爺爺總是緊皺的眉頭品嚐奶奶「本土化」的家鄉菜,也曾聽過爺爺抱怨著不地道的味道,但卻從沒見他拒絕。即便嫌棄,卻仍吃著這道「差了味」的炒年糕。
後來,爺爺也不上館子了,爺爺唯一吃到炒年糕的機會便是年夜飯。又過不久,奶奶因為生病行動不便,身體不再像以前那般硬朗。而炒年糕的重責大任,自然就落到了媽媽身上。看著電視上、廣告上,抑或是輾轉聽見同學的描述家裡玲瑯滿目的年菜菜色,我不禁感到厭煩。除了厭煩外,更多的是納悶,我納悶為何我們家總是吃著這道炒年糕。有天,我終於受不了,我向媽媽抱怨:「我們年夜飯能不能不要再吃炒年糕了。為什麼每年都要吃一樣的東西?」媽媽只回我:「你爺爺愛吃。」
六歲時,爺爺過世。隨著爺爺的過世,奶奶也鮮少提出要吃炒年糕的要求。又過幾年,奶奶也過世了。我們回到台北老家的頻率便從兩週一次降到一年只回去吃頓年夜飯就南下回家。由於爺爺奶奶的房子也出租了,後來幾年的年夜飯將就訂間餐廳打發打發。
從此之後,媽媽也不再做炒年糕了。或許,大家都膩了。或許,他們也和我一樣早已對炒年糕厭煩。但我從沒機會,也不再有機會問爺爺,他究竟喜不喜歡這道菜。爺爺膩了嗎?我想,爺爺說不定也早已吃膩了炒年糕,然而,鄉愁卻是爺爺怎麼吃的吃不膩的,再說,在他對岸家鄉各式各樣的家鄉菜,又有多少是能像炒年糕一樣被復刻出來的呢?說到底,爺爺究竟吃的是炒年糕,還是那個以炒年糕作為載體的鄉愁?在他記憶中,家鄉也許就如同爽脆多汁雪菜、細膩香甜的蘿蔔,是那麼的美好,是永遠不能夠被替代的。然而,他是否明白那份美好,只存在那個回不去的時空、那段無法重來的回憶。所以他懷著對家鄉的執念,仍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進行著這個儀式。久而久之,吃著那份「臺灣味」的家鄉菜的爺爺是否意識到了自己也早已不是個異鄉人,而是個身在異鄉的當地人。對他來說,哪是異鄉,哪又是家鄉呢?
張愛玲曾在散文〈談吃與畫餅充飢〉中提到使她魂牽夢縈的家鄉小吃「黏黏轉」,也在小說《八十歲》讀到記憶中家鄉的草爐餅。又好比在電影《寄生上流》中,社長嫌棄窮司機身上那潮濕的霉味,夾雜著勞動後的汗臭味,而徹底激怒司機。抑或是爺爺的炒年糕。嗅覺和味覺,往往是喚起、激起我們情緒和記憶最直接的工具。
我對爺爺渺茫的印象,也就這樣被濃縮成了一盤熱騰騰、軟糯彈牙的炒年糕。也許,炒年糕已經是爺爺在回不去的美好故土和現實中無奈做出的平衡。雖然不再美味,但像橢圓形藥片般一片片的炒寧波年糕,又何嘗不是一種藥,在他生前不斷治癒著爺爺對家鄉的思念,維護著他對家鄉的那份美好的執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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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作 高二2 陳昀安 《嗅.覺.醒》
坐在圖書館的小角落,我打開<香水>,這是一本老書,我從它泛黃的色澤和書緣的污損看出來了,皺巴巴的書頁在我翻動時發出刷刷的聲音,我知道這本書十幾年前十分受歡迎,翻到後頁還可看到,稍微褪色密密麻麻相近的應還書日期戳章。淺紅色的年月日,似乎也遺忘它的氣味,我好奇湊近一聞還能嗅到些許的霉味,大概是長年放在這個潮濕角落裡的關係。
我想著如果我是葛奴乙,我是不是能知道的更多?我或許能聞到從紙張深處散發出冷杉帶著青蘋果般酸甜的香氣或是聞到每個字句印刷時油墨若隱若現的刺鼻氣味。
不知為何我似乎也有比一般人更好的嗅覺,各種味道充斥在我的腦海裡,我分門別類把他們收好,像是老中藥行裡的藥櫃標記上每個藥材的名字,而我是經驗老道的中藥師,熟知每個藥材的味道。
比起眼睛和耳朵我更仰賴我的鼻子,我一直覺得氣味是最能代表事物特點的「覺」。就像我認為四季有味道,我從小的時候就能夠從空氣中漫出的氣味察覺到季節即將開始變化,例如秋末冬初微寒的空氣中,散放若有似無的黑板樹花微嗆的特殊氣味,很多人都說很難聞,但我卻貪婪地深呼吸。而在各種季節交替的氣味中,我最喜歡夏天過渡到秋天時涼爽的味道。
我總喜歡和人分享我關於季節的「所聞」,但我卻無法將其描述的和我鼻子感受到般的生動,因為他們不屬於任何味道。我們可以錄影錄音,播放給未到場者欣賞,但卻無法錄「味」,即使是最熟悉的味道,如人嗅聞,香臭自知。我將這個開啟我嗅覺覺醒的味道放在第一格櫃子裡,標記上「轉涼」。
形形色色的人們有著各異的味道,有的人氣味濃烈、有的人氣味淡泊。在還沒開始戴口罩以前我習慣用一個人的氣味作為我對他的初印象,這無關外表的高矮胖瘦美醜,我將這視為從內而外散發出最真摯的情感。
尤其在心動的對象身上更為明顯,我總會無意識地被這股氣味牽引,這不單是對方自帶的氣味,而是我將自己的情感注入後,青春的費洛蒙在空間中交織出的一條氣味絲線,緊緊地將我的視線纏繞在對方上。當氣味變得淡薄,最初心動時的狂熱也會漸漸逝去,彷彿氣味才是這場心動的主角,把控著我的心之所向。
每段記憶也有屬於它的味道,每每再次聞到相似的味道,就會重啟一段相關的記憶場景。就像今早打開房門時聞到撲鼻而來的咖啡和烤麵包的香氣,就讓我彷彿回到了疫情前全家出遊時住過的每一間飯店的早餐buffet,一瞬間幸福的暖流湧上心頭,化成一整天的快樂心情。
但我也小心翼翼的避開每段悲傷記憶的味道,我不喜歡半夜下著小雨還微冷的氣味,他總是讓我想到爺爺病危時,父親開著車疾駛在回鹿港的路上,哀戚充斥著整個沒開暖氣的車子裡,我把車窗開出一個小縫,試圖將過多的悲傷排出車外,卻徒勞無功,反而將外頭濕涼的空氣全流入車內。那晚我失去了爺爺,也徹底失去了我對這個氣味的喜愛。
<香水>到了尾聲,我不是走火入魔的調香師,我只是喜愛收集生活中味道的普通人,我闔上書本,咦,這本書的味道似乎還不錯,我把它收進了編號第58793格子裡,這淡淡的霉味叫做<香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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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作 高一4 楊季涵 《菸癮》
站在自動門前朝外面招了招手,一如往常地扯起嘴角,假借微笑來掩飾心中的窘迫,將視線固定在蹣跚走來的父親身上,瘦小的臂膀撐起的墨綠色襯衫和凌亂的頭髮,讓父親原本就不苟言笑的面神更黯淡了幾分,艷陽高照的中午似乎也顯得沒那麼晴朗了。
比起許久不見的寒暄,率先撲鼻的是濃厚的菸草味,摒住鼻息,竭盡所能的不讓自己嫌惡的別開雙眼,自覺自然地和他打了聲招呼。走進室內,古龍水混雜著菸草的詭異氣味和消毒水味的格格不入,總是不時引起周遭的側目,視線望向一旁的父親,他卻一臉蠻不在乎的逕直向前邁步。
父親長年在外工作,回來的日子屈指可數,平時的交流,日常裡除了吃飯時間他會輕輕地敲著我的房門提醒我外,其餘的時間,我們的相處倒是跟室友沒什麼兩樣。不久前因為奶奶生病住院,父親比起以往還要更頻繁的回來,若在以往,氣氛肯定不會如此凝結,但因為奶奶的病,我們常肩並著肩坐在一起,沉默的時間像結凍似的停滯不前,空氣中總是只剩奶奶的鼻鼾聲和心電圖規律的節拍,偶爾父親會察覺到低迷的氣壓而開個只能令他自己莞爾的玩笑,但在大多數的時間裡,我們的對話會由考試成績、學校活動等諸如此類令我生厭的話題開啟,直到他發現我開始用不耐的口氣含糊回應時,氣氛會再次陷入沉默。
小時候我曾經對電影《速成家庭裡》,父女倆像朋友一般的相處模式十分嚮往;有一段時間,我也著迷於《我和我的冠軍女兒》裡,那種不用說出口的父女連心。可能是從小和父親的生疏,導致我有點執著於親情類的電影,想藉由它來彌補心靈上那塊空缺的拼圖,但就像一顆糖果,拆開包裝紙後含進嘴裡只能止一點寂寞的飢,對於和父親的相處之道,似乎還未找到一個平衡點。年紀稍長一些,我開始慢慢習慣這種相處,在近乎坍塌的山壑中,找著了一條褊狹但勉強可以和父親疏通的道路,我往往覺得,父親在我的人生中是個似有若無的角色,就像從他嘴裡吐的出一口白色團霧,停留數秒便會隨之消散,如同生命裡的過客。
父親是個老菸槍,從我有印象開始他便會隨手把玩著那條鍍有玫瑰花紋的鐵殼打火機,他總喜歡在思考時用指尖摩娑著西裝褲口袋鼓起來的長方體,好像這樣做就可以比較快得出答案似的。印象中每當菸癮發作時,他便會走到外頭,而我亦會遠離,某一次透過醫院的落地窗望向他的背影,不經讓我開始產生了好奇,好奇他抽菸時都在想些什麼?臉上掛著什麼表情?黯淡的雙眸究到底都在注視著哪裡?病床上的奶奶像是看穿了我的疑惑,呢喃地說著父親的往事。從奶奶口中得知,父親從小的夢想便是成為像愛德華•利爾那樣的風景畫家,想像著和他一樣繪出世界美景;想像著和他一樣遊蕩於各國……。但這樣的想像很快地就被現實給駁回,在親戚們的眼裡,這過於不切實際,再加上家裡經濟拮据,奶奶還為此大發雷霆,最終,他拍了拍身上的蠟筆灰,奪門而出。而這一拍,不只拍掉了父親熱愛的夢想,也拍掉了他當初最純真的笑顏。不知是病痛的折磨,還是對過去的懊悔,奶奶眨了眨眼,潸然出涕,自那次大吵以後,奶奶再也沒有看到過父親的笑容,直到最後一次閉眼之前都沒有。
海水在和岩石不斷的碰撞下激起了陣陣浪花,伴隨著橘紅色的夕陽渲染出了一幅驚心動魄的美景,奶奶選擇海葬,或許是希望能夠更靠近父親的夢想,又或者希望在父親最嚮往的美景前,能夠再一睹那許久未見的笑顏。
父親倚著後車門,仰著頭,將栩栩白煙慢慢的吐出,爾後,他捻熄手上的香菸,輕輕的拍了拍身上殘留的菸灰,就像當初拍掉蠟筆灰一樣,但這一刻拍掉的不是夢想,是和他的母親那糾纏了一生,破碎不堪的往事。
不亞於對繪畫的執著,多年來因為菸草的沾染而沙啞的嗓子,像是父親對奶奶無聲又強烈的控訴,我好像知道了父親為什麼如此深陷於吞雲吐霧之中。
那天悼念完奶奶後,我便很少再看到父親抽菸了。
回家的路上,我們依然像往常那樣不發一語,我時不時透過後照鏡看了看父親,他吞吐著白色煙霧,這一次,我沒有嫌惡的別開雙眼,我望向鏡中的父親,他疲憊的眼眸下裝載了一片湛藍,那瞬間,我們父女倆的距離似乎拉近了一點點?嗯,有那麼一點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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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作 高一1 曾喬萱 《伴。影》
誰是你最想成為的那個他?誰是你眼底的一抹光?
他,每天向鹿港海岸的夕陽報到,每天在社群網站上分享一張張精彩,每天在電腦前整理著捕捉回來的美好。有時因一時興起就牽著重機的手衝向山的懷抱,有時則是蓄謀已久的山中小聚,有時更是發著訊息問我要不要去攝影。
不過,一切只是我的一廂情願。我們不會用通訊軟體聊天,也不會天天見面,更不會每分每秒都黏在一起。在他心裡最重要的不是我,而是這世間的美。
他是一個自由的人。相機是他包裹這世間美好的後背包,重機是他尋找美好的坐騎,而我只是他旅程當中的其中一個旅客。我相信,那些跟我一樣不自覺被他深深被他吸引的人們,都是被他與生俱來的流浪天性所蠱惑。他是一個適合流浪的人,蘇軾<臨江仙>中的「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只不過小舟是休旅車,江海是鹿港海灘。他身上有種流浪漢的情懷,世間沒有屬於他的一隅,終其一生都在流浪的人啊,用他已經看透這世界的眼,去看見我們這些明眼人沒有看見的美好。
他,是誰?他是我的爺爺。
在空暇的週末,我會坐在他的副駕駛座,浸淫在時間裡的皮革座椅、被手心長時間包覆而褪色的排檔桿、被薄薄一層污垢玷黃的後照鏡、被手指頻繁觸碰而掉漆的控制板,因多次拉扯而哀嚎的安全帶、因多次開合而鬆脫的置物箱、因多次踩踏而污濁不堪的腳踏墊,這一切是多熟悉,這個副駕駛座對於我來說,簡直像是我的房間一般。這台休旅車有別於世俗的車子,其他車子大多都是因為車主的好勝心與想要被關注的慾望而像生化實驗一般,接上了數不盡的義肢。但他不一樣,他是為了保護伴他上山下海的好夥伴,加裝防撞桿的車頭燈,被加裝固定桿的車頂,甚至在車頂加裝了一個小平台,剛剛好連接車後的梯子,讓我們可以爬上這輛車的車頂,當作看破世界的瞭望塔。
一路上,我們無話不談,從生活中的瑣事,到國際上的大事;從政治,到家事;從相機,到構圖;從工業,到美學;從古典,到現代。我們有別於平常的爺孫,我們之間沒有太大的隔閡,他會跟我說他當年是如何在軍中生活,我會跟他說我現在是如何在學校生活的,他跟我說他在生活中找尋到的美,我跟他說我在日常中偶然遇見的好,但當他說到他如何白手起家、如何透過他的天份,在那時代保送上台中高工時,我就只能靜靜的看著他容光煥發的側臉了。但當他講起他所熱愛的事物時,他眼中散發的光芒比他拍的所有夕照都還要美。
到了鹿港海灘,一高一矮,一老一少,手中提著各自的相機,像是旁邊抓蛤蠣的遊客一樣,補抓著美,放進我們的水桶中。雨鞋陷進泥濘,砂石承受著世界對我的重量,毛孔陷進鹽分,海風傾聽著世界對我的呢喃,手指陷進快門,鏡頭捕撈著世界對我的溫柔。喀擦,夕陽耽溺於海波的輕撫;喀擦,雲彩沈溺於光線的撩撥;喀擦,燈塔享溺於時間的鼻息。像是用樹葉包裹月色一樣,我用相機網住夕陽,肆意掠奪著它的美,它很大方,並沒有拘泥於我的小情小愛,反而用大愛大義包容著我。我看著相機內的相簿,少了,少了一些東西,少了什麼?我思忖著。當我抬頭看向爺爺時,我猛然一驚,原來,少了他。
我顧著釣竿,竿上掛著西邊的浮雲,卻忘了陪我一起遊蕩在海堤上的人。我拍了數不盡的風景,卻忘了將他的一抹黑影放進記憶卡中。於是,我將鏡頭對準爺爺,將他的身影放在二比一的快門中,海岸上的泥漿在他腳下,海平面上的天空被他撐起,恍惚間,盤古的影子與他疊合,我眨了眨眼,原來,爺爺也是我們家的盤古啊,是他撐起了這個家第一個樑柱,是他開創了這個家的第一筆資金,是他奠定了這個家的雛形。喀擦,黑影在鏡頭左下角的十字線上;喀擦,黑影在流雲的懷中;喀擦,黑影在水波的中心,喀擦,喀擦,喀擦…。我透過鏡頭看他,不禁淚目。什麼時候,它的髮絲愛上了雪山?什麼時候,臉上的細紋被汗水侵蝕?什麼時候,年輕健壯的體態陶醉於佝僂?明明是一個不被現實侷限的浪人,卻只能臣服於時間,任由時間將他的生命力偷走,但,它擁有一個時間無法竊走的東西——那雙著迷於美的眼。
從我出生那一刻起,爺爺就拿著他的相機,一張又一張,記錄我存在的每一個畫面,因為爺爺拍我的時間實在是太多了,以至於我小時候有一段時間甚至不記得爺爺的臉,只記得他是深色頭髮、指節分明、聲音宏亮的人。至於他的臉,每次都有一個黑黑圓圓的柱子擋住,無法看清。我的爺爺記錄著我童年的每一寸光陰,留下的影像甚至一個記憶體無法承載,足足有一整個籃子之多,不過每一個記憶體上都寫滿了年份,讓他可以分辨出是哪一時刻的記憶被他儲存於此。
那麼多的影像,他身影出現的次數卻寥若晨星,每次回顧時,只能聽到他的聲音每次在看這些影片時,他只留下他的聲音,不留下身影,就像徐志摩一樣,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幀畫面。「不要跑那麼快呀!小心跌倒!」、「什麼事讓你那麼開心啊?跟爺爺說。」、「你越來越高了,爺爺快被你超過了。」、「好棒呀!你快比爺爺拍的還要好了!」他很喜歡和他的朋友們分享這些影片,但更愛和我們一起回憶,雖然全部的影片都看過了不下十次,一旦我看見他那雙留戀於過去的眼睛再次閃閃發光時,那些影片又對我有了更深層的意義。
我好怕以後我會忘記他的樣子,怕我忘記曾經有一個這麼浪漫的爺爺陪我看夕陽,怕當我想要和別人提起他時,卻忘了該如何描述他。我總覺得我和他的距離好遠,隔了一個相機的距離,他總是在相機的一頭按下快門,我總是在相機另一頭的快門中。他藏於鏡頭後,也藏於我的童年中,更藏於我的記憶裡。
正因為害怕未來忘記,所以現在才要用力記得。
現在輪到我成為他的攝影師了,我要像他在我們身後追逐著我們的身影一樣,向著那抹身影奔去。已經不在乎構圖是否完美,已經不在意色調是否正確,已經不留意光圈是否適合,我只想放肆的搜刮你的身影。留下更多記憶吧,留下更多紀錄吧,留下更多痕跡吧,我在心裡向他大吼。讓我記得你更深,就算我會因此無法忘記也沒關係,就算我會因此難過也沒關係,就算我會悲傷到無法呼吸也沒關係,這就是家人,這就是家人的本質啊。
人影惶惶,倒影粼粼,在岸邊匆匆跑過的人們啊,不知道他們有沒有那麼一刻,放下手上的物品,看看身旁的人們。那些人陪你來到此,陪你踩著泥濘,陪你迷戀於霓虹燈似的西天,陪著你走過好長好長的路。那些人會珍惜嗎?那些人會因為他們的消逝而流淚嗎?那些人會在未來還記得他們嗎?我不知道他們會不會,只知道我會。因為,我的爺爺透過跟他的每一次海岸攝影,都在教我一件事,好好珍惜身邊的一切吧。不論是路上飛馳過的風景,還是偶然相遇的人們,或是因為命運牽扯在一起的家人,你都要好好珍惜並記得他們,他們因為你的記得而存在。我們都要好好紀念,來不負遇見。
現在,我仍然會和爺爺一起去鹿港的海邊攝影,在明白爺爺想要告訴我的道理之後,我把每一張相片都當成是我在離開前的最後一幕風景,把每一次的快門都當成我在消失前的最後一次眨眼,把每一次的對焦都當成我在告別前的最後一次凝視。爺爺,我知道你的靈魂屬於漂泊,我知道你的眼睛屬於美好,我知道你其實在用你自己的方式愛著我們家。我知道你其實在用你自己的方式愛著我們家。
致,我最浪漫的爺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