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段久遠的童年記憶住在彰化芬園的半山裡,準確來說就是把社口肉圓當早餐的那類。即使七歲至今在台中市生活了十來年,我仍時常走訪那鄉野,中山路側的稻田、中橫旁的濁水溪與快官交流道下的甕仔雞  ;春耕夏耘、水鳥盤旋低飛和80度明火慢烤,芬園的山上仍鑲嵌著古老的生活機能,向陽的山坡拓印著我與這片土地的往事  ——這些事是不會變的,一如山腳的「永安」路與祖厝「青山不老」的牌額,我曾經這樣祈禱著。
        都市與鄉村間的轉換是很累人的,溫度、氣壓甚至味道,五官的感受在廣大的山野間隔外細緻,於是我不常直往向山頂的祖厝。循著古早的小山道與微陡的斜坡,我習慣屏氣闔眼,並不是因兩旁的垃圾堆與艷陽,而是隱隱可見的墳墓與山間魑魅魍魎的傳說。從這山腰的位置以仰角六十度正好可望見祖厝,我與它的照面也僅止於此,現時的祖厝基本上是父老划拳拼酒批政治的所在,我則轉往甘蔗林深處,很深很深,一個在時間之外的地方。
        那兒其實沒什麼,只是一堆草而已。兩畝大的草坪坐落山腰谷地,我一直認為是隕石敲的,因地力不佳而被曾祖父棄管。招搖的雜草有種原始的肅穆與輕巧;時間在僅存的腹地蟄伏成一灘死水,在四季濕涸之間靜靜的養著孑孓、草履蟲和一些僅能稱作「生命」的東西。這地方連祖父母都鮮少觸及,腐爛的黑土和半山過渡的濕氣發酵;凹陷的地勢在日間悶熱的令人窒息,深夜的山谷逆溫又凍得結霜。「實在是,叨位來的猴囝仔」,疼孫的祖母總愛這樣讚美我的野性。
        那兒真的沒什麼,除了一些往事與記憶。這是我五歲前待最久的地方,我已習慣的無法自拔。躺在草坪,我總愛側臥以右耳貼地(確實會怕土裡竄出什麼鑽進耳),池塘底的渦流聲沁人心脾;眼前的甘蔗林,我曾以四呎甘蔗與野狗搏命;破曉、晚霞、星河,我得以嗅、聽、嚐出時間的推移。「這可是身為勇士必備的技能!」我在小學三年級這樣自我介紹。
        有陣子沒回山裡了,上高中後我浸在課業、活動之間幾近缺氧,又或許因為同儕的潮流趨勢與科技主義,我與芬園山的蠻荒有了隔閡。但仍有一個我是住在那邊的,我總愛半摀著耳,氣流的音調如谷風有古老的悠揚,將身子置換成原始的純粹,我彷彿置身在一個霧青而靜謐的國度,入定,直到黑瞳沉澱出一點翠綠的生機,這種等待總能使我上癮。
        而我所守護的,有天竟將我拒於門外。
        許久後我又回去了,但很陌生,我從沒想過勇士是這樣死去的。同樣的山徑,這次我騎腳踏車,沿途多了注意施工的標誌,「叔公的破農舍終於要改建?」我戲謔的踩著單車,踏板卻比預期的沈重。彎入甘蔗林,在與草坪之間——急煞,那怵目的看板至今我仍不能自已。

        起造人:彰化縣芬園鄉….
        監造人:….建築事務所
        執照字號:97-034….
        使用分區:鄉村區特定事業用地

        原來半年前由於舅舅在外賭博跑路,拉下臉回老家避風頭,祖父乾了一瓶58高粱咒罵整晚,仍決定把那塊荒地變賣。陽光分外刺眼,我只得跨越封鎖線佇立於鐵皮牆前看那施工告示。約兩米高的鐵皮牆使我完全無法望見牆內,我也缺乏估量面積的空間概念,順著鐵皮牆繞行,白鐵在烈陽的熾烤下燒紅我的皮膚,稀疏的汗毛蜷曲舒張逗引我理智最後的防線。確定包含著那兩畝草坪後我回到了起點,「勇士可以流淚嗎?」。
        我兀自癱坐在泥濘上,濕土與山風使我打顫得無法起身甚至發出一點嗚咽,我只能放縱記憶流轉,它卻像把銼刀割蝕我與土地的牽絆。我與這片土地是美好的,以致於不敢忖度牆內的狼籍,半公分厚的鐵皮分割十年的光景。池塘、蝸牛、泥鰍,它們悲憤吶喊的尾音四散,像不久前一場狂亂的雨;高草、老樹稀疏的探出頭,耽溺另類的逃脫感,卻明白終究得束手就擒。隱隱落下的淚珠淌過龜裂的臉頰隨急促的呼吸湧入口中,單薄的鹽分不足以把我與這片土地醃漬成永恆,卻刺激著我的交感神經,我早已被我滿口的淚嗆瘋了。
        我在牆上抹上血,對面的你知道嗎?四面鐵牆圍堵成禁閉的方域,仰視鐵牆上的施工告示,它睥睨我的怯懦與無能,  我癲狂的直起身,痙攣的電流使我本能式的撞向那堵鐵牆,燒紅的鐵在我賁張的血脈下持續加溫,放大的瞳孔似乎處在透視的臨界,嘶吼的頻率是否能與天地共鳴震垮鐵牆。「憑甚麼?我輸了嗎?」我以殘存的理智思索,「好想再看最後一眼。」我只想以最後的一道景補全勇士的傳記,或以一道乞求的眼神博取這畝地的寬恕。深蹲後起跳,雙手纏進鐵絲網內,試圖謀求角度避開鐵線,愈扎愈深的鐵網使我以半吊的姿勢掛在牆上,此時的我竟失去痛感;離牆頂還差不到半尺,鋒利的鐵牆緣滲入掌中,撐起身軀過牆頂前它湧溢出血,我重摔在地,而這時我是真正的哭了,牆底蜷曲的身子僵直成一具擺設,隱約的血跡似乎無法滲入鐵牆,我仍無法企及牆後的世界,無法了結,無法贖罪。
        對於牆的高處,我是第一次如此渴望飛翔。血很快就乾了,鐵鏽及血腥味竄入每個毛孔。還沒來的及爬起身子,我踉蹌轉身向鐵皮牆長嘆,那口氣是灼熱、沉甸的,重得落入地底為勇士、為這草坪、為芬園的山埋葬。我起身往山頂的祖厝,亂套的步伐與思緒,我沒有騎腳踏車。到了山頂鳥瞰,約略瞥見牆內的一角,剛下過雨使眼景漫漶而模糊,連綿山群使我僅能窺之一隅,那四面牆囚禁的綠叫人窒息,我曾經是躺在那的,如今卻必須以800公尺眺望。我試圖調劑理還亂的心緒,山壁是陡峭的,我拾起石子往牆內丟去,「填滿了他們就沒轍了吧?」幼稚的想法很快被汰除,一顆一顆的丟進,彷彿聽見甲蟲閃躲的蟲鳴、樹枝撞擊的共鳴與池塘滑稽的撲通聲,也許只是大腦自衛性的試圖弭平我的情感波瀾,這荒謬的想像卻是我唯一的寬慰。石子丟完了,太陽西下我仍不願離去,離去這座埋葬我的山,這是我與山最後的廝守。
        青山,你老了吧?多少歲月凋零過在我倆分別的那一晚,那天我躺在你身上靜靜地睡著了,星星很暗,風很冷,你掉了幾片落葉為我蓋上被子;只剩月亮還記得勾著微笑,我總說乳白色的你是最美的樣子。如今我們都浸在時間的風浪中窒息了,我們在死寂的方舟上烤火,我們都哭了,都說是被煙嗆得剌眼。你睏了吧?用同樣純白的月光泡杯熱牛奶,今晚換我用身子當你的被子,我會在你耳邊道過輕輕淺淺的晚安,講你最喜歡的愚公移山的故事,記得你聽這個都不留情面地笑著;我依稀記得我倆的時光,那些我們一起的夢;那些你耍任性的時候,還有那些我守護你的日子。終於,你回去了。
        我已經好久沒回那裏了,不願在踏入那時間的禁地,那道牆慢慢的被我以向天空展翅的姿態推開,那些不可扭轉的命運似乎都被我踩在腳下,這也是我最接近天空的時候,  即使嘴上不承認,我依舊會想念那些躺草的日子
        現在,現在,那裏真的甚麼都沒了。

 

♦原作為109明道文學獎 高中散文組 第三名 作品

白宗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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