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今天又沒來了。
  鬆了一口氣。接著連我自己都羞於展示情緒。
  座位的空與不空,如此往復。我已分不清她的存在與否——一如猛烈的光束在褪去後仍會在眼膜留下斑駁的光影,我總在瞇眼之際用手遮住眼皮,盼著光斑慢慢沉靜。她昨天是有來學校的,今日卻不然;她昨天照樣哭得令人椎心,我依舊輕拍她的背,說著:「沒事的,沒事的。」但如何沒事呢,說著違心話的我知曉這樣僅是自欺欺人。
  病態的想法蔓延在腦中,我感受得到一團毛線在心中胡亂纏繞——我多希望那兒坐著的是活蹦亂跳的她呀!可是每當那裡再次出現人影,卻都交疊了憔悴的面容與或嚎啕或嗚咽的哭泣聲。她不在時,相符於她身型輪廓的線,會被射進教室的陽光蒸得散逸在空氣裡。雖然那好似構圖時用鉛筆勾出的虛線被擦去了,她攜來的悲傷元素卻仍存於相同的空間,化作煙,化作氣體,變得更加無孔不入。
  被各種或具體或抽象的沉悶追著跑,我能感受到嗆著時喉嚨深處的燒灼感。國三下學期,從未體驗過的光陰流逝之快在每日活生生地上演,但心裡的空虛、沉重卻停滯不前。我們無所依託的心靈被榨得枯竭,快樂因子不知不覺就被悄悄吞噬,埋進看不見的所在。  
  所有人皆被壓力逼得無法喘息。我、友人和她雖然已經直升了學校的高中部,但會考作為國中三年的學習成效證明,我們都不得不全力以赴。而當生活惟恐天下不亂,一次次地碾壓我們的意識時,誰又有多餘的心思關懷他人呢?心中的烈焰漸漸熄滅,升起的濃煙阻塞在咽喉、鼻腔,截斷了與新鮮空氣相通的管道,無法呼吸的鬱悶讓人神智不清。心緒狂亂,似乎只要再添上一些些的衝擊,我們的理智就會灰飛煙滅。
  那是個再正常不過的午後,輔導老師平板的女音讓關於新課綱的課程同急難包裡的乾糧般乏味。但為了清楚地知曉應對新制的方式,我硬是強打起精神。她忘記攜帶課本,坐在我身邊共用一本書。我飄忽的雙眼無神地在老師的身上與投影片之間游移;而她低著頭,遮遮掩掩地滑著手機。「哼、哼哼……」有一瞬間我聽見了吸鼻聲,正感到困惑時,就看見一顆顆淚珠滴落在她的大腿上。
  「啊,怎麼了?怎麼回事?」我抽了好幾張衛生紙。
  「沒、沒什麼啦,就只是突然想哭……」她抽抽噎噎地回應著。
  突然想哭。聽到這句話時,我的心臟彷彿猛地被往上提了一階。何謂突然?淚水並非不需時間醞釀的呀!她的眼眶紅腫得叫人心疼,頭埋在臂彎裡,瘦小的身子不斷發抖;頭髮亂成一團,混著鼻涕與眼淚的衛生紙在桌上積成小山……
  後來幾天,她都是突然就哭,像是水龍頭的開關被轉鬆似地,淚水不停滑落。當時我和友人把她這樣的狀況歸咎於剩不到一個月就要到來的會考,也就沒有再多想——畢竟她是那麼在乎成績表現的人呀!可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她毫無預警就湧起的情緒沖刷了當下的心情,我有些惱怒了。我認為我們都有各自的驚慌和掙扎,何況她已是幾個朋友之間成績最優秀者,如此攪亂所有人的方寸,要我們該如何是好?
  又一天的午後,我們在電腦教室學習撰寫第一次接觸的小論文,我坐在離她和友人有些距離的位置。友人摟著哭到像是在喘氣的她,眉頭緊皺,不斷暗示我也過去安慰她一下;但就像身體開啟了自然的反彈機制,我定定地看著電腦螢幕,在思緒混沌的當下,用盡力氣不去注意眼角餘光裡的她們的影像。我的心緒成了將死之人的心電圖,在與外界交通的路上築起一道屏障,將自己圈在他人無法觸及的範圍內。
  我跟那位友人大吵一架。仍在她每次又紅了眼眶時就迅速逃離,我憎恨她這樣令人無解的情況,更替建立在我們的關係上的、必須安撫她的義務感到悲哀。同學們投射而來的眼光都彷彿在審問罪犯,撻伐我將她置之不理的行為,迫使我在認罪書上署名。我感覺自己隻身站在茫茫天地間。
  白霧裊裊升起,底下的焰火幾乎熄滅殆盡;而刺鼻的燒焦味也毫不客氣地灌入我的鼻腔。
  敵不過道德心的躁動,我拚命說服自己接受她這樣的情況,勉強在她落淚時輕拍她的肩膀。但她也開始頻繁地請假,有時一整天都沒有來學校;有時則是勉強來了一、兩節,就又被我和友人攙扶著到了輔導室,然後回家。架著她的胳膊時,我總感覺身體與意志莫名地違和、疏離,好像操控大腦執行這項動作的人不是自己;我害怕若是習慣挽著她行走,過往的推擠擁抱、打鬧歡笑,皆會讓我深陷記憶的泥沼,在兜圈的過程中迷失方向。
  過重的憂愁與焦慮沉甸甸地推移時針,我估不出這樣的情形持續了多久,但覺一闔眼就頭暈目眩,也越來越徬徨、不知所措。直到班導把我和友人找去,告訴我們她之所以會那樣莫名其妙地哭,事實上是一種病症,因為直升分班後換了新環境,產生的焦躁與不適應的心理病症。  
  那個時候我們都沉默了;苦楚頓時直衝腦門。好似有顆膠囊在舌根破裂,裡頭的藥粉散出,沾了口水後膠結成塊。我出於自衛地狂灌開水,卻不慎嗆得皺緊整張臉。
  原來我看到的只有煙,煙蒙蔽了我的視線。我從沒想過炊煙的前身會是熊熊烈火,卻不斷地釋出冷漠,將之一舉澆熄。可煙還在緩緩升起,不曾停息。  
  我強逼自己突破內心的抗拒,查詢關於憂鬱症等心理疾病的資料。每天睡不到四小時、經期遲了近半個月,日漸消瘦與雙頰失去血色,她哭泣時的坦露在我的耳畔清晰了起來。每閱讀一份研究報告,加劇的自責便向我襲來。我緊抿著唇,對於自己的不諒解才不至爆破、炸裂。好似割開了動脈,流出汩汩鮮血,鮮血墜入深不見底的巨潭,激不起一點水花,也探測不到那兒是否有毒蟒或巨蜥。我不敢猜想,這會是她這陣子以來所感受到的異世界嗎?  
  會考在即,壓力與愧疚感將我肺中的空氣猛地擠出,讓我每呼吸一口氣都會承受同等力道的疼痛——但這樣的事又何嘗有方式從根本解決呢?我們所能做的僅僅只有陪伴,以及在她崩潰時,用所剩不多的溫柔予她慰藉。我們的耐性迅速地被消磨,心好似浸泡在憂傷的藥水中而鬱鬱寡歡。頻繁地護送她來回輔導室與教室間,讓我們成了備受老師們關注的遲到學生;每堂課都錯過了大半,最顯著的副作用便是產出了多得不可思議的不及格考卷。
  好幾個寂靜無聲的夜晚,我反覆在盯著一道題許久後朦朧了視線,失焦的雙眼將世界望成了模糊的色塊。我甚至無法分辨那樣的水氣是過於疲憊、乾澀的眼啟動的防護機制,還是心靈已然空洞、麻木,身體卻仍感到痛苦而產出的淚液。眼下的褐暈日復一日地逼近臥蠶的所在,淡黃色籠罩了攀滿紅絲的眼球;我猛地驚覺生病的標價是早已訂定的,而籌碼的剝奪不局限於發病者本身——陪伴的人並不會獲得救贖。
  也許,每個人心中的火焰都在相互掩映,才能夠變得更加耀眼奪目。但如今,我們各自的煙都稀薄得難以看見,火早就因為少了氧氣而熄滅。  
  心是再也沉靜不下來了,試卷上的紅色墨水如血跡遍布。視網膜彷彿被縫上了一層黑色紗網,我只見著黑與灰縱橫錯雜得讓人更加不安。
  「好很多了,不用擔心我啦。明天考試加油!我們都要考得很好喔!」手機螢幕亮了起來,她回覆了我上午的關心訊息。
  考得很好。我手指顫抖地將聊天室關閉。佇立昏黃的街燈下,我忽地不知如何跨步向前。滿腔的苦衷難以明言,我感受得到內心的一塊柔軟正在壞死。我好像又看到了她嘴角揚起的微笑。前些日子心心念念的熟悉容貌,此刻卻扭曲得引起陣痛,我揉著上腹,試圖將那深入脊髓的痛楚推回原處。
  火又燃得旺盛了。我被由身體冒出的煙薰得頭昏腦脹,想沿著煙的來向溯回源頭,卻見不著焰的太過張狂。我只能獨自升起,散逸於無形。

 

♦原作為109明道文學獎 高中散文組 第二名 作品

林可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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