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明道文學獎得獎作品【呼喚】
呼喚
問世間深情是何物？聲聲「呼喚」差可擬！
呼喚有的聲若游絲，若有似無；有的亢奮急切，迫不及待；有的呼天搶地，哀慟欲絕；有的款款情深，感人肺腑。每次呼喚，都在傳遞關愛、心聲，都期待回應、共鳴。聲聲呼喚，有如暗夜中閃爍的燈號，更似摩斯密碼，百般情愫俱化為聲聲呼喚，有如無形臍帶聯繫起彼此相契的心靈，以相近頻率此呼彼應。
阿姨懷孕時，為產檢方便住進寒舍，姨丈常在茶餘飯後，側耳當聽筒，俯身靠近阿姨圓球似的肚皮，傾聽肚中寶寶的心跳，還跟著有節奏的數。有時，還會隔著肚皮溫情喊話：「寶寶，你要乖乖的，不要亂踢媽媽肚子哦！」我和哥哥看姨丈表演單口相聲，都忍不住噗哧笑出聲來，媽媽卻一臉正經說：「真是少見多怪，當年你爸爸也會對尚未謀面的你們隔著肚皮呼喚你們的小名呢！」我只好想像這樣的畫面：我被層層胞衣、羊水保護著，住在那漆黑卻溫暖的空間，偶爾舉手投足，媽媽感應到我的行為語言，就拍拍肚皮，輕聲細語安撫我：「小寶貝，安分點，我們就快見面了。」知母莫若女，那小小震動化成無聲勝有聲，在我肚中一定感受到吧！媽媽還曾略帶妒意的跟外婆說：「在我懷孕時，孩子的爸出門或回來都不忘隔著肚皮跟小孩打招呼，像上、下班打卡呢！」我卻怎麼也想不起來，曾聽過「寶寶，爸爸上班囉！」「寶寶，爸爸回來囉！」的呼喚！不過，在媽媽生動的轉播下，親子情深從生命締造就已聲聲呼喚連結，這不爭的事實，早已烙印稚嫩的心版，讓我確信不疑。小表妹呱呱墜地後，真是三千寵愛在一身，還在襁褓中的「紅嬰仔」，當然無法以言語來回應眾人的呼喚，只能以眨眼抿嘴來示意，倒是一聽到呼喚的小名，便露出微笑曲線，那一陣子，我們和她打招呼的通關密語，就是以甜蜜的音調呼喚她的小名。
國小中年級時，學校離家不遠，我自認藝高膽大，便要求單槍匹馬自行上學和返家。有一天上學，在十字路口，我「停、看、聽」確認左右沒有來車，就大搖大擺過馬路了，沒想到，走到斑馬線中，說時遲那時快，突然一輛卡車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綠燈右轉，耳際傳來「叭！」一聲尖銳巨響，我嚇得心臟都快衝出嘴了，循聲轉頭，來不及躲閃，瞬間感到被重物撞擊；接著，腦子一片空白，我倒下了，隱約聽見有人大喊：「出車禍了！。叫救護車啊！」眼前若隱若現的是慌張忙亂著急的神情，我被放上擔架，上救護車時，斷斷續續聽到呼喚：「小妹妹，聽得到嗎？小妹妹不能睡啊！」昏昏沉沉中，感覺全身痛得像癱瘓般，只有救護人員小聲交談才讓我感覺自己是存活的，然後，我就失去了意識。當我再睜開眼，已在急診室的病床上，耳畔傳來陣陣急促的呼喚：「快醒來，阿嬤在叫你！聽見了嗎？」一雙粗糙的手緊握我的小手，我轉過頭，映入眼簾的是白髮蒼蒼的奶奶！她看我回過神來，忙不迭的握得更緊了，近乎喃喃自語：「醒來了，真好，祖先保庇哦！金孫，你有驚到嘸？」「清醒就好，你一定有聽到我在叫你哦！」奶奶、爺爺、爸爸、媽媽都圍在病床旁此起彼落的呼喚，在那幾天，那聲聲的呼喚還真是最靈驗的止痛藥，將我拉離死神的魔掌。奶奶事後，還津津樂道：是她及時呼喚，我才沒有成為一覺不醒的「睡美人」！
國小五年級的暑假，烈日當空燠熱難當，爸媽駕車帶我和哥哥到溪頭避暑，這旅遊勝地我們常到此一遊，並不陌生。那次爸爸提議一探祕境，便未一如往常購票進入園區，而抱著嘗鮮冒險的心理杉林溪方向開過去，在林蔭夾道蜿蜒小路行駛一小段，爸爸在一處落葉覆蓋的空地停下，決定展開一趟「森呼吸之旅」。沁人心脾的芬多精令人神清氣爽，霧氣繚繞的氤氳氛圍更像身處童話世界。大我一歲的哥哥俏皮的跟我建議：讓爸媽重溫當年羅曼蒂克的戀愛時光，我們識相點，別當「電燈泡」。於是，我們跟爸媽口頭報備：「我們一起去尋幽訪勝！」「好啊！別走遠了，要記得車子停這兒哦！」
我和哥哥專找小徑，一路低頭辨識奇花異草，抬頭尋聲觀賞枝椏間鳴鳥、大蜥蜴帶來驚喜，一直往雲深不知處尋尋覓覓，倒也十分愜意，完全忘了時光流逝和爸媽的提醒，直到前方有碩大倒樹橫臥，才停止前進，一看手表，哇！已走了一小時，便心慌意亂踏上歸途，哪知，我們兩個腦中的羅盤全失靈了，方向感全無！兩個小毛頭像兩隻亂撞的小鹿，在林間小徑鑽「大迷宮」，遇到岔路還堅持己見嬉鬧一番，我倆走得筋疲力竭，暮色漸漸籠罩，可是就是回不到爸爸停車的地方，這下驚覺果真迷路了！我和哥哥失魂落魄的在一處岔路口長滿苔蘚的巨石前互相指責對方的不是，正感到絕望之際，傳來「你倆在哪裡啊？」那不是爸媽正在呼喚我們嗎？多麼熟悉，多麼溫馨，我和哥哥彷彿在沈船時抓到浮木，迫不及待聲嘶力竭的回應：「我們在這兒啦！」「我們在這兒啦！」親子兩方的你呼我應越來越近，終於爸爸媽媽的身影出現眼前，我和哥哥雖已疲憊不堪，竟不約而同三步併作兩步的衝向他們，這時，才感覺所有天籟名曲都敵不過至親沙啞的呼喚，平日怎會將他們耳提面命式的呼喚當成避之唯恐不及的嘮叨呢！這是我生平聽過最刻骨銘心的呼喚！
入小學以前，住在嘉義的鄉下，大家族在曾祖父的維繫下和樂融融，我又是曾孫中最年幼者，曾祖父寵我跡近溺愛的程度，在曾孫輩中，我和他有較多的互動，他沒有老一輩重男輕女的關念，常帶我到村上「柑仔店」買零食解饞，我也喜歡黏著他「阿祖，阿祖」喚個不停，他常在柑仔店誇我嘴甜，我就回說：「因為你常買糖果給我吃啊！」村中公字輩長者都笑著說：「你阿祖沒有白疼你呀！」後來，我因爸爸創業，舉家搬到彰化，只有在節慶才回鄉下和阿祖見面聊天，平時，因課業繁忙通常只在假日才想起阿祖，便撥起電話跟阿祖問安，他畢竟年歲大了，重聽加上口齒不清，往往要對話筒大聲叫阿祖，才能喚回他緩慢的回答：「喔！你是最細漢的曾孫喔，你有乖嘛？」雖遠在天邊，但透過電話傳遞聲聲呼喚，又覺得曾祖父近在眼前！那是全力備戰升學考時，我絕佳的提神振奮劑。沒想到，那一天我們接到他老人家病重的消息，全家馬不停蹄趕到醫院探視，在我眼前是從小至今最大的遺憾：那時曾祖父已是彌留狀態，我雙手緊握著他老人家瘦弱且不再溫熱的右手，情不自禁好像回到童稚時，朝他撒嬌：「阿祖，你再牽我的手去柑仔店好嗎？」聲聲呼喚由鼻酸至心慟，我明白；就算我喊得聲嘶力竭，就算聲聲呼喚能匯成粗粗情繩，再永遠無法喚回漸行漸遠的曾祖父！那以後，記憶扉頁中便常在耳畔迴響：當天家族在曾祖父病榻旁令人聽了心碎但情真意摯的呼喚！
上了國中，我提醒自己：不再是懵懂無知的孩提了，要像曾子「三省吾身」那般，時時呼喚內心深處烙印的過去父母、師長的耳提面命，句句猶如理智、良知的化身，要我在日常生活身體力行。我認為：無聲的良知理智呼喚和千言萬語的有情呼喚，是鞭策，也是叮嚀，引領我們邁向人生巔峰。一路有呼喚相伴，人生旅途不但溫馨且不寂寞！
啊！聲聲呼喚輕叩我心扉，句句呼喚是人間至情！
♦原作為108明道文學獎 綜高散文組 第三名 作品
賴怡臻
資一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