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桌上的拍立得我早已撤了下來,只是每當午夜夢迴聽著冬雨打在鐵窗上的滴瀝聲,我總會納悶:妳最愛的東京,是否也下著一樣的雨?

  「妳最愛的東京下雨了,活在憂傷世界的我們,要如何變得更快樂?」已解散的棉花糖樂團,用這段歌詞完美詮釋了空氣中東京人特有的「狐臭」——努力壓抑著不讓他人聞到,卻又無法掩飾的憂傷與落寞。

  有著三千萬人口的東京都會區,十點一到,街上沒有迤邐行過的上班族,只有零零落落拿著超市塑膠袋的銀髮族緩慢走著,背著書包穿著高校制服的學生族騎著腳踏車,而還充滿活力的,只剩下偶爾瞥見一群自由行的觀光客,背著後背包喧鬧著。華美的銀座精品一條街,那櫥窗裡的鹵素燈依舊亮眼,但寬廣的街道早稀稀落落,只夾雜著落單貴婦和下班的櫃姐。若是鑽進精品店間的縫隙,平價拉麵店裡地上的黑色公事包也許還比外頭的人多。而黯淡的錦糸町,正對著車站的丸井百貨招牌上仍然閃著鮮紅的「0101」字樣,但人潮已散,來來往往的東京人只徘徊在斜對著火車站的一條小巷。那兒夜店門口站著花枝招展的女郎,梳著油頭的暴走族架著機車,濃濃的菸味遊蕩在居酒屋的門口。
  這樣入夜後沉悶的景象實在和一個國際級都市無法相襯,就連最繁華的新宿,在九點十點之際,東京人也急著退潮,唯獨歌舞町還喧鬧著,從太空看下去,台北此時的霓虹燈說不定比東京更耀眼。東京人的夜生活,是在家裡忙家事的妻子,是愁著課業騎著單車的中學生,是在居酒屋、在歌舞町澆愁的上班族,沒有人留戀那沒有伴的街燈。
  這是東京人的課題,面對和諧至上的文化,東京人不得不壓抑那與生俱來的「狐臭」,避免紛爭早已成了根深蒂固的一種習慣,塑造出一個表面做盡禮數的民族。所謂寂寞只能在幾杯啤酒之後,無意識的盡數吐出,當陽光射進東邊的窗戶裡,劇烈的頭痛把寂寞忘在昨晚細緻的啤酒泡沫中,而日子還是要過下去。

  「落下一顆雨點,點成巨大思念。」我入住淺草橋的時候,東京下起了雨。

  約莫隔了半年,我在冬夜重返東京。在成田機場降落後,距東京市區有一個半小時的鐵路。轉搭中央總武線,再到淺草橋的時候才晚上七點,辦理入住後還有時間吃點久違的燒肉。淺草橋車站附近是美食聚集地,從連鎖的王將餃子、主打牛舌的燒烤店,到上演鮪魚解體秀的茶屋。但原應該熙來攘往的街道,下起雨竟也冷清了。帶著濃郁的木炭味,走回狹小而簡潔、多少殘存一點菸味的商務旅館途中,我被夾在高架的鐵路與刺眼的招牌之間,我沒有帶傘,幸好雨也不大,紛紛而細柔,恰巧是最浪漫的那種,我憶起過去天真的以為能長存說好一起結伴的熱血。

  「畫好的路線,年少輕狂壯遊志願,沒有實現。」半年前,妳最嚮往的夏日東京,我有幸先來替妳探探路。

  在藍天下的六本木展望富士山,彷彿能看見其底下一點舊江戶輪廓,那富士山就矗立在這群太陽之子的後方守護著,再訪此地時,妳定會怪我總把妳的臉拍得太大,或者像個孩子般吵著要試試投幣式的望遠鏡;在夏日的東京巨蛋,到處都是手拿著橙色布條、穿著球衣球帽的球迷,再訪此地時,從來不對棒球感興趣的妳定會吵著和背後讀賣巨人的球星看板合照,或者當個一日球迷買些紀念品,好方便妳跟妳的姐妹們說嘴。

  初次於夜裡仰望東京鐵塔,我被那穿梭時空的二戰後工業浪漫感染,紛紛而細柔的雨暈著橙紅色的光影,原來雨中的東京是這樣讓人溫暖。登上曾經的日本之巔著實震懾了我,急切地買了一張明信片,嘗試向妳用文字為眼前構圖一幅未來:有一天我們會在那彼端的繽紛夏日祭典,看著妳穿著動人的和服,吃著總是人手一支的冰鎮小黃瓜,也許屆時我們都已成年,在野餐墊上喝著啤酒;有一天我們會在那遠處的彩虹大橋上漫步,在絢麗的夜景裡吹吹東京灣的海風,也許無厘頭的扮起木村拓哉和松隆子;有一天我們也會在台場,坐在摩天輪上,在最高點望著斑斕澎湃的台場花火,也許賊頭賊腦的觀察起鄰近車廂的情侶們;有一天,我們一定會在這裡俯瞰妳心心念念的午夜東京——至少我們是這麼約定的。

  「就像一部熱映長片,過了,就容易忘。」我被夾在高架的鐵路與刺眼的招牌之間,刺耳的高頻聲隨著電車最後一節車廂的離去掃過我的耳膜。招牌被冰雨刷洗而逐漸褪色,原來雨中的東京在滿腔熱血消散過後,是突然無盡地襲來現實的孤獨感。

  在雨中的六本木展望東京都,少了富士山陪伴的東京人看來格外黯淡、格外脆弱;飄著細雨的冬夜,休賽季的東京巨蛋只剩下零星的觀光客拿著相機調整姿勢,而留在我身上的,只剩下半年前買的,那坂本勇人的橙色應援布條。站在下著紛紛細雨的東京鐵塔下,我想起妳收到那明信片後,那不知是出於嫉妒還是撒嬌而賭氣的表情,那睫毛勻齊、眼底掛著臥蠶的雙眸。俯瞰這座妳最嚮往卻未曾踏上的城市,到處都曾是我替妳探路的痕跡,如今這些痕跡已然被雨水沖刷殆盡變得毫無意義,妳初訪東京之時為妳帶路的不會是我,和妳走過彩虹大橋的也不會是我。

  種種浪漫的幻想在時間的消磨下逐漸湮滅,註定是一個必然而非偶然。也許東京人的課題也是我的課題,整趟旅程中在家人朋友的面前,我似乎被那做盡禮數的民族影響。我沒有抗拒因表姐加入而重遊故地的行程安排,亦沒有流露一絲一毫的傷感,但望著那遠方灰色的彩虹大橋,望著十點後失色的霓虹燈,望著停止旋轉的摩天輪,我意識到我仍然壓抑不住那揮之不去、惱人的「狐臭」。如今二〇二〇年疫情的爆發,再次踏上東京的土地已不知將是何年何月,對東京的體驗尚能追憶的,只剩下飄起紛紛而細柔的雨後,莫名襲來的孤獨感。再訪此地之時,我想必定要是一個人的。

  「妳活著的從前下雨了,你等待的未來下雨了。」九點多的夜裡,我一個人獨自在新烏日搭上南下的區間車。

  車窗外的大肚溪上,仍可以在朦朧的黑暗中瞥見雨點撞擊在河面躁動的波光。此時耳機隨機播放到了〈東京下雨了〉這首歌,我不免納悶這巧合究竟將把我帶向何方終點。東京,這座自小至大加總停留不逾一個月的城市,竟然能使我日思夜想,嘗試回顧我在那些日子所獲得,但已遺忘或淡去的點滴。不過十分鐘的車程列車已然駛入彰化站,我出了閘門口看見站前噴泉旁的聖誕樹,此時的夜雨紛紛而細柔。撐起了傘,走上總是記憶種種冷暖的天橋,隨著歌曲的循環,隨著橋下區間車最後一節車廂離去而響起刺耳的高頻聲,不免又觸動了我在東京走在飄著細雨的街道上,被突然襲來的孤獨感所淹沒,的那段回憶。

  「沒有幸運眷顧的我們,如果能在一起就好了。」

  我想此時妳最愛的東京大概也下著一樣的雨吧。

 

♦原作為109明道文學獎 高中散文組 第一名 作品

朱柏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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