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衷曉煒
◎圖/衷至柔 繪

2024年,倏忽又是三、四個月過去,一下子就已經是暮春草長的時節了。這種光陰似箭的感覺,蘇東坡的《洞仙歌》寫得最好:「但屈指,西風幾時來,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換」。「偷」字的意境,道盡了人心中的不解、不捨與惶懼。

偷的學問

甚麼是「偷」?是一種無預期,不警醒,沒有對價關係,在不知不覺,渾渾噩噩之間就得到與失去了一些東西的過程。除去道德法律上的考量,偷,學問很大。

比如說,偷要偷得心安理得。像《列子‧說符》裡的故事:有個齊國人早上起來要買金子。到了店裡,卻不付錢拿了就走。當別人責問「眾目睽睽,你為什麼膽敢行搶」時,他還裝無辜地說:「我拿金子的時候,沒看到人,眼裡只有金子。」

偷還要偷得理直氣壯。宋濂的《龍門子凝道記》便演繹了「我偷的時候沒說也沒看,所以別人應該看不到」的寓意:

有個晉國人,到了市場看到東西就搶,還邊搶邊嘟囔:「這個我可以吃,那個我可以穿,這些我可以用。」管理市場的官吏令他付錢,他卻說:「我貪欲心熾烈的時候,兩眼發暈冒火,所有的東西好像本來就都是我的呀。希望你把這些東西給我,我如果升官發財了會還給你的。」當然他的下場是賠了夫人又折兵。旁邊有人譏笑他,那人竟還理直氣壯反駁:「世人的貪念比我更嚴重,往往千方百計地暗中爭權爭利,我還是光明正大地拿咯,豈不是比他們要好嗎?有什麼可笑的?」

偷還要取之有道,偷「該偷的」––與其怨嘆老天無眼,搶掠攘奪別人的東西,不如想法設計,善用開放給所有人的資源。

《陰符經》演繹這個道理:「人,萬物之盜。」人生在世,食衣住行都利用天地自然的資源,占了萬物的便宜還認為理所當然。

《列子‧天瑞》用一個故事進一步地闡釋。宋國的窮人向氏,請教齊國的有錢人國氏致富之道。國氏語出驚人:「吾善為盜。」向氏一聽,心花怒放;這太直接又太簡單了!結果不幸鋃鐺入獄。國氏不解地說:

「哎呀!你還真是不會偷啊!我告訴你,我偷的是天時地利,雲雨的滂潤,山澤的物產,這些,幫助我農稼興殖賺大錢。在陸上我盜了禽獸,在水裏我偷得魚鼈。我偷的,都是自然的資源呵!你去搶奪那些人為的金銀珍寶穀帛財貨,當然會倒楣啊。」

而人人都有,舉世公平的資源,莫過於時間––像「偷得浮生半日閒」,只要「欣於所遇,快然自足」,「偷」到了快樂與滿足,就算稍有蹉跎跌宕,就算眾人側目,不也是精精彩彩地玩過了一遭?

想來李商隱詩裡的嫦娥沒懂這道理便下手偷了靈藥,因此只能「碧海青天夜夜心」,癡想長生,揀盡寒枝,最後獨自清光冷冷,蟾宮寂寞千萬年。

「偷不著」的技巧

偷要偷得好,哲學固然重要,技巧也不能少。其中穿門踰戶,神鬼不覺的輕功神行之術,最為眾多偷祖扒師所敬畏。從孟嘗君的狗盜,水滸傳的時遷,到唐傳奇裡的紅線女,動機各有不同,但身負「隱身潛行」功夫的偷兒,能出入自如於千軍萬馬,戒備森嚴的重地,往往瞬間能讓強弱易勢,小大翻盤。

中國古書裡最有名的神行之士,應該就是《崑崙奴傳》描寫的一位深膚色的俠客––一個「崑崙奴」家僕,協助主人贏得美人歸的故事。崑崙奴,一般指的是來自東南亞,膚色深黑的民族。故事敘述一位唐代宗大曆年間的「崔生」,邂逅了大官的禁臠「紅綃姬」,當下神迷意亂,整天只是痴呆迷糊,茶不思飯不想。

他家有個叫磨勒的崑崙奴,武藝高強,猜到了小主人的心事,便自告奮勇,先用鍊椎撾殺了護院的猛犬,再揹著崔生飛過了十多重院牆,與紅綃姬相會。小倆口耳鬢廝磨不足,便請求磨勒助她逃出虎口。結果磨勒不只揹著二個人飛出高牆大院,還把女方的衣服妝奩都捎走了。

崔生贏得美人歸,後來竟然出賣了磨勒。大官派了五十名士兵團團圍住崔生的院子。磨勒呢,意態自若,手持匕首飛出高牆,輕快如鷹,動如雷電。盡管追兵箭如雨下,他卻輕鬆逃脫,頃刻之間,不知去向。十多年後,崔家有人看見磨勒在洛陽賣藥,面貌還和從前一樣。

中國有黑人俠客,日本也有能揹著婢女,高下來去的鐵血忍者。茂呂美耶的《物語日本》,生動地描述了日本戰國時代的忍者群像––飛簷走壁,跳牆越城,總能在最不可思議的時地完成最不可能的任務。
不過,亂世的英雄到了治世就顯得累贅了。就像「完成了階段性使命」就被棄如敝屣的磨勒,日本忍者群相中也有不少悲劇性人物,像傳說忍術天下第一的加藤段藏。

加藤曾在勢均力敵的「越後之龍」上杉謙信與「甲斐之虎」武田信玄二個大名間先後求仕。上杉夙聞其英名––他聽說加藤號稱能自由出入任何城堡與宅邸,於是面賜家臣之首的直江兼續寶刀一把,接著命加藤於翌日夜晚潛入直江私宅竊取。

當晚,直江的宅邸自是把守地猶如銅牆鐵壁,又有兩頭猛犬來回逡巡。但智勇雙全的加藤胸有成竹––他知道直江退朝後必然會召集附近所有家臣幫忙,於是化裝爲家臣的侍兵,乘隙鑽入直江宅邸勘查地形。至於那把寶刀,早就在直江兼續回家途中,被加藤掉包得手了!

寶刀已然到手,但高潮還在後面。加藤藝高人膽大,偏向虎山行。翌日直江宅邸內如臨大敵,但加藤先用有毒的肉塊毒死猛犬,再潛入一個婢女房間,揹著熟睡的她逃之夭夭。

小婢女便是加藤成功潛入宅邸的鐵證。心服口服的上杉一開始信守約定,將加藤收為家臣;不過第五天,他便後悔了––原因很簡單,萬一日後這個忍者企圖謀反,自己的性命不是難保?察覺危險的加藤,利用催眠術迷惑了在場上杉家的人,逃到了上杉的死敵,以孫子「風林火山」兵學治軍聞名的武田信玄處。

武田的親信山本堪助負責測試加藤的能耐:要他飛越五公尺高的圍牆,牆下還佈滿荊棘。結果他竟然能在空中轉彎,落地前又飛回原處!這一幕讓所有圍觀的群眾讚不絕口。

但這麼精彩的表演卻反而招來禍事––測試之後,武田信玄冷冷地下令:「除掉他!」於是山本堪助安排了鴻門宴,這個天下第一的「草上飛」加藤段藏,不死於刀槍,卻栽在一杯毒酒上。

從磨勒與加藤的例子可以得出: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功夫太高,能力太強的人,是古今所有心胸狹窄的掌權者的眼中釘呵。加藤段藏的忍術顯然沒學到精髓––他應該「忍」著不全部表現出來才是。孔老夫子說過:「甯武子,邦有道,則知;邦無道,則愚。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這個,可為「偷」的學問下個最好的註腳,那就是……

有的時候,偷,不如偷不著。

最難偷的,不用偷

話說回來,我們最愛偷又最難偷的是甚麼?

這世間最難偷的,莫過於幸福的光陰罷。連最灑脫的「天上謫仙」李白也感嘆「浮生若夢,為歡幾何」;即使「秉燭夜遊」,也要把握當下,多偷一點歡樂的時光。

是的,我們往往希望能毫無代價地得到無限大的幸福––一帆風順,事事如意,壽比南山,永遠年輕云云。

但哪有這樣的人生?

西方上古最會說故事的,公推「歷史之父」希羅多徳,他擅用超然客觀的角度,以希臘波斯百年戰爭為經,以各地民族風俗文化為緯,堂堂鋪陳出《歷史》這部煌煌鉅著。

但史家紀實之餘,還是不經意地透露了他的人生價值觀。像地中海畔薩摩司城的僭主波律克拉鐵斯的故事。他的朋友阿瑪西斯覺得非常不安:好友的人生,太不可思議地順遂了。於是他便寫了一封信,信裏面說:

「阿瑪西斯致書波律克拉鐵斯並告訴他下面的話。我很高興地知道自己的朋友和盟友的興盛。但是我並不爲你的這些太大的好運感到高興;因為我知道諸神是多麼嫉妒的,而且我多少總希望我自己和我的朋友既有成功的事情,又有失意的事情––我寧願享有一個成敗盛衰互相交錯的生涯,而不願有一個萬事一帆風順的人生。根據我的見聞:世上沒有一個萬事盡皆如意的人,(若有),他的結局不是很悲慘,就是弄得一敗塗地。因此,如果你肯聽我的話,那麼便請對你的成功採取這樣的辦法:想一想什麼是你認爲最珍貴的,什麼東西是你丟掉時最心痛的,然後把它拋棄,使人們再也看不到它。如果在這之後,你的成功仍然不能與失意交互發生的話,那麼就按著我勸告你的辦法再試一試罷。」

波律克拉鐵斯讀了阿瑪西斯的信,覺得好友的意見是對的,因此從財產中挑出了一件他最珍愛,丟掉的時候會最痛惜的東西:一個嵌在黃金上的琺琅質指環印璽。他決定把這個東西拋掉,於是他便乘上一艘五十橈船並命令出海;當他離島很遠的時候,便當著船上所有的人摘下他的指環印璽,並把它投到海裏去。然後他便回航並返回家中,爲這個巨大的損失表示痛心惋惜。

但五、六天後,一個漁夫捕到了一條又大又好的魚獻給國王,波律克拉鐵斯高興地邀他共餐。結果就在宴席上,當他們剖開作為主菜的大魚時,魚腹中赫然出現了那枚指環印璽。

阿瑪西斯聽到這消息,絕望了:他感到對他朋友的命運無能為力,於是便派出了一名使者去到薩摩司,聲明與波律克拉鐵斯絕交。他這樣做的目的,是爲了在波律克拉鐵斯遇到什麼可怕和巨大不幸的時候,他不須爲他的朋友感到痛心。(以上故事引自希羅多德《歷史》)

希羅多德故事的微言大義,羅曼羅蘭在《約翰‧克里斯朵夫》裡闡釋地更好:「人生的鐘擺永遠在兩極中搖晃,幸福,是其中的一極:要使鐘擺永遠停止在一極上,只能把鐘擺折斷。」

而身體力行這個鐘擺道理的,是現代詩人周夢蝶。他早年歷盡喪亂,流落臺北重慶南路街頭鬻書為生。由於長期營養不良,他三不五時就會昏倒街頭,被送進醫院。但雖然仙風道骨,身形枯瘦,但一生進出醫院無數的他,卻得享高壽。

問他養生之道為何,他只說了六個字:七分飽,三分病。
前三個字容易理解,要節制飲食,避免攝取過多。可是另外三個字「三分病」又是怎麼回事?

病,其實是一種自我調節的手段;病,告訴你問題在哪裡,要你不要逞強,提早就醫;病,是在磨練你的體能心志,要你在進入生命下一階段的時候,準備妥當。

這就是「三分病」的道理,病久了,病習慣了,病得有抵抗力了,可以安安心心地帶病延年,生病,也就沒甚麼大不了的。

所以,「七分幸運,三分不幸」的人生,如何?

南朝的梁元帝寫了本叫《金樓子》的冷門書。這個多才多藝的皇帝,卻以「江陵焚書」名臭千古––他亡國滅身之前,竟命人將收藏的圖書十四萬卷付之一炬,還自憐自艾:「文武之道,今夜盡矣!」

人雖瘋狂,故事卻還說得不錯。《雜記下》有個短篇很像心靈雞湯:

魏文侯想請宋陵子出山做官,卻三次都失敗。魏文侯不耐煩了:你不在乎自己如此貧窮嗎?宋陵子就講了個故事:
「楚國有個富翁,有著九十九頭羊,一天到晚想湊成一百。一天他拜訪只有一頭羊的窮鄰居,竟然開口要求:我就欠一頭就滿百了。那窮鬼竟然就這麼把自己唯一的一頭羊送給了富翁。你從這個角度看,『富者非富,貧者非貧也』,到底誰窮誰富還不清楚哩。」

到底誰比較富有:是患得患失,一天到晚想偷拐搶騙的有錢人,還是身體力行「施比受有福」,任人偷盜卻心安理得的窮人?

到底誰比較幸運:是擁有很多,卻千方百計,左攘又奪,一心想著永遠幸福,卻為些微不幸哀惋慨嘆的好野人?還是充分享受自己那一畝三分地,感激著天賜的七分幸運,以至於沒空沒興趣沒動機也沒時間理睬那三分不幸的人?

有的時候偷不著,是因為已經擁有很多,不用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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