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楊子漠 (翻滾海貍工作室)
◎整理╱林雯琪 (《明道文藝》社長)
假設有一個作文題目叫「一道菜的滋味」。
大部分學生會說:我媽煮的菜超好吃。
再提升一點的寫法就要懂得對比:外面煮得菜很難吃比不上我媽煮的菜,因為有親情的滋味。
但真正高端者,懂得用情境的方法來寫,書寫方式是這樣的:每到中午時間我都覺得很尷尬,因為有幾個好事的同學總愛交換看便當菜色。自從媽媽離開以後,家裡的便當一向是由爸爸準備的,打開便當盒,一顆破碎的蛋上面還爬滿了蛋殼,旁邊的人問我這道菜的滋味,我咬了一口說,這道菜超難吃。
文章的第二段因此出現父女衝突。第三段寫當年一家三口在廚房的愉快回憶,而這一切美好都隨著母親的離世變成了往事。
第四段呢?
半夜睡不著,發現廚房的燈還亮著,原來是爸爸在練習打蛋。一時間心情很複雜,看著爸爸的背影,但不知道該說什麼。天就這樣慢慢地亮了。
第二天又到了中午時間,幾個好事的同學照樣交換看便當菜色,我小心翼翼把便當給掀開,蛋的形狀更完整了但還是有一點微焦的痕跡。同學問今天這道菜的滋味,我咬了一口笑著說,噢,一樣很難吃。
那一天,我帶了一個空的便當盒回家,因為每一口咀嚼到的都是親情。
這是一個應試寫作的實例。它展示了大多數的曾經,以及,更需要的未來。
從科舉取士到學測國寫,應試寫作被發展成中國歷代讀書人跟文字之間一種是友亦敵的奇妙關係,明明跟你息息相關,偏偏在你的思維邏輯裡,被邊緣化,甚至是刻意的。至少在過去很長的一段時間裡,它被規畫成一種所謂標準的模式,很認真且嚴肅地被奉行著。我不想以偏概全,但很難,作為一個資深的中學語文教師,我知道,在分數對價關係下,在所謂公平客觀的遊戲規則下,它被發展成一種文字表達的怪獸。至少,閱讀、思辨、表達,不容易被實踐。
寫這篇專訪不是為了發牢騷,是在一次精彩得值得擊掌叫好的對話之後,因為可以更理直氣壯的挑戰閱讀思維及文字表達—甚至口語表達—而忍不住的輕嘆。
「聽跟讀是解構,說跟寫是建構。」如果說海貍的翻滾教室是一個社團,總舵主楊子漠無疑是個很理工腦的寫作教師。海貍的河道式作文是閱讀思辨寫作表達遊戲五大區塊之一,她說國文課就是大量解、大量建,從中導向思考的兩條脈絡。「你可以用文字書寫,也可以用表達力書寫,這兩者會切開,但都屬於建構的一部分。」河道式作文是一種思維的形狀,不僅可長可久,也談閱讀。「我的閱讀是一種築壩式的閱讀,他能拆解那個河道。」說河道,其實是一個比喻,因為是思維的一個形狀,所以是蜿蜒的、爬階的,可能有目的跟方向但隨時會有不同的東西加進來。
楊老師個人每年平均有兩百場以上的研習,這還不包括團隊所發散出去的課程,海貍的影響力無疑是一陣旋風。發展成今天這樣的局面,楊老師卻用簡單的一句「誤打誤撞」了事。其實談何容易!「我們觀察到教學現場的深入,需要專業,但淺出則需要功夫。深入淺出的調和叫做調理課程。我們的工作室就在往這個方向做處理做搭配。」好大的一個工程,說希望工程,有點俗氣,但確實是。
問問題,建構思維歷程
海貍的深入淺出從問問題開始,用問問題來達成的一個思維建構的歷程。原因是,以往我們的學生常常在學習的時候揣摩上意,認為老師要的是標準答案,所以每一課課文後的賞析總是密密麻麻地畫滿重點記號。「整個教學現場變成老師假裝在教、學生假裝在學,沒有人一步一步的去落實思維建構的歷程。」
因此,海貍唯一的目標就是回到最原本的讀這篇文章時的細節步驟!簡單的說,「讓學生循著我的步驟,拆解細節,重建閱讀文本本身的步驟。」楊老師敏捷的思緒反映在表達上,口若懸河,說起對文本閱讀的堅持,咄咄逼人但脈絡分明,我可以想像她在教學現場的魅力。
行文至此,也許讀者可以慢慢理解海貍的翻滾教室為什麼從閱讀開始。回歸文本的閱讀事實上極其單純,不再是一心想著多做些甚麼,而是,要丟掉一些。「我覺得我們因為擁有太多,反而忘了我們一開始到底想做什麼。」對現在的國文教學跟教材,楊老師有一段妙喻。她說,就像買了票進到電影院準備欣賞一部電影
時,剪票口的店員告訴你這是一部推理片,兇手是房東,請你仔細觀察所有人跟房東說話的過程,並找出他的凶器是從哪裡來的。如果你懷疑這樣的情況下有誰會想看這部電影,你就該知道,教學現場那種假裝教假裝學的情況是多麼教人扼腕的一種存在。不想扼腕,所以楊老師走進校園,走進課堂,而且經常勇敢面對意料中甚至意料外的抗拒。「為了讓學生建立歷程,我的課程是零講述的,全部利用提問方式來建構。」為了證明這一點,楊老師必須要親自做,親自推動系列式的研習。「單點的演講沒有用,只能激起老師的教育熱情,如果不搭配好方案是沒有用的,所以一定要從初階、中階最到進階走完一個完整的歷程。」在海貍團隊的執行經驗裡,老師們的抗拒不是來自於害怕接受新事物,而在於他腦中沒有對這件事情的想像。這樣的教育現況讓海貍教室找到翻轉的必須也必然。於是,第一年的未來教育工作坊,先開闊教育想像,引發教育的實踐,到第二年直接轉換成老派教育工作坊。理由很簡單,所有多元想像的可能性都要回歸事物的本質。「所以,我是很有意識的在做的。我們每一年會辦一個年度工作坊,針對五大主題分別推出那一年最受歡迎的一堂課,再有一堂就講教育趨勢。」志在解決問題背後的問題,所以滿懷善意,工作室不想高揮革命的大旗,海貍團隊想要做溫柔的後盾。
不想高揮革命的大旗,只想做溫柔的後盾
溫柔的後盾是在理性中推進,期待思維的改變。「我覺得應對不同的時代要有不同的長法,所以我支持多元並立、百花齊放的思維建構模式。」海貍工作室的教材是隨時變動的,他們有一個核心主軸——認同思維建構,但會依據不同的學校做不同的事。
「要先確認老師組成的特性跟學生族群的特性,也包括他的學習背景。」從這個角度來看,就能了解先前所謂多元的必要,也會進一步了解,課程教授的過程中,多元是一種散發,但回到本質又會是一個文本的核心,簡單的說,不論閱讀還是表達,就是從一個文本核心去觸發不同的可能性。所以,回到課程,文本的確需要詮釋,但是詮釋的最終目標是為了產生啟發,如果沒有啟發就沒有意義。
「我們也認同教學沒有絕對的方向,但是教學一定要可以梳理學生思考的形狀,如果孩子不能掌握思考的起點跟終點,教學的意義性就很低。要讓孩子知道梳理是為了修磨自己的心智表徵。」修磨心智表徵是河道式作文的基礎,楊老師笑說自己要帶學生用很理工腦的方式來解構,也就是說,強烈需要培養學生後設思考的能力,要他不斷不斷地自我檢核各個環節。
從這樣的理論出發,寫作是一種展現思維作文的行為。「所以作文教學對我來說是一種行為改變的技術,我的河道就是我的組織結構,是我導引情緒的地方。我的河水是我的文采,用來精準傳達情理。但是,我沒有限制寫作者的終點。」因為相信這個基底寫作能力不只能夠用在應試作文也能夠用在日常,楊老師曾經用河道作文的脈絡寫作,並在2016年得到臺南華語散文的首奬。她不光是為了證明給學生看,而且刻意保留每次失敗的痕跡,讓學生清楚看到她的寫作脈絡發展歷程。「很多老師認為應試作文跟文學創作是相抵觸的,其實,這兩者的不同在於上層的思維,而我們應該教的是基底框架,就基底而言,兩者是相通的。」當基底的功夫紮實了,寫作者在去掉這些骨架後還能保有上層思維,這才是海貍一直想努力的方向。
由此可知,在教學現場,引導學生進入上層思維之前,基底框架顯然更迫切。首先要帶學習者認清文本創作的一個關鍵點——想不到,就寫不出來。進行思維引導就是讓他把想到的東西寫下來,具體化。同樣的,表達能力也是如此。因為沒有想法,就會習慣性把別人的東西拿來七拼八湊,當然無法準確呈現自己的情緒跟所學。「溝通的過程就是讓別人知道你的感受,所以,要有感受才有辦法把東西帶出來。」為了讓學習者重新建構思維模式,楊老師強調要教學生有意識的經營自己的生活,而且必須有意識的打開學生的思考。「也就是說,要把運思的層次拉高。還記得一開始提到的三種寫作檔次嗎?當他想C的時候你要提醒他你有B的可能,進一步問他可不可以從中拉出一個漂亮的A。」
從觸發中訓練思考
打開思考很重要,但我們的孩子需要的不是思考的時間,我們的孩子需要的是思考的方向,還有生活經驗。「俗話說,生活的天界會開闊我們思考的邊界。但事實上,我們可以透過開闊思考的邊界讓生活的經驗打開。所以要多去觸發他,要訓練他思考,他的經驗才能被開起來。」楊老師又一次強調要有意識的思考有意識的閱讀有意識的寫作,還要有意識的經營生活。「河道式作文的教學理念是始於技術但終於溫度。用一種半型塑的方法來帶領,也就是帶領學習者去探索。」等學習者找到樂趣,再多引一點出來,他在寫作上的思想自然會開闊。「今天可能只看到兩個角度,明天會看到更多,然後就可以開始對這些角度做批判做分析。」
從教學現場的角度來看,或許絕大多數的師長都有這樣的覺知,但是,現實的問題是,孩子在花花世界當中,每天有不同的繽紛,在幾近目不遐給的資訊環繞下,怎麼引導他在眼花撩亂中定下心智去練習自己的思維模式?
楊老師認為最重要的是,教孩子面對每一件事時都要回過頭來檢核自己,自我覺察永遠是使思維進步的重要方向。學生首先要釐清的是:在文章的敘述架構裡,「你」是誰?「我」又是什麼?知道在這裏頭我要講什麼,才有辦法一層一層地做,做出架構也做出思維。「我們其實是非常老派的寫作教學,每件事情都要求回歸本質,就是以我為主中心說到你懂,就這樣而已。你只要從確認『你』『我』這兩件事做起,就可以很完整地表達。」
因此,課堂上的實作引導必須是硬功夫。當堂提問,如果學生回答的是一個破碎的文句,必須要求學生「說人話」。 「說人話?很多孩子不理解這是為什麼?我的出發點很簡單,當他注意到自己說的話根本不是一個句子,聽者或讀者很可能無法理解時,他就會改進。」但是,孩子無法一邊說話一邊後設觀察,所以老師就是提供後設觀察的關鍵平臺。用這樣的教學引導打開學習者的思維,我們應該可以理解一層一層向上提升的寫作歷程,就是所謂的進步。
既然強調層層引導,步驟肯定是明確的。「先決定你要說什麼,再決定你要用什麼素材,最後再調整文氣——也就是說話口吻。」文學本來就是一個很邏輯性的東西,只是我們過去一直偏執於文學的感性,其實理性跟感性只是不同面向,沒有理由把這兩者切開,更不應該讀了文學就自以為很感性。事實上,當我們必須向外傳述一些東西時,慢慢就能體會到思維架構的重要,所有的論述—不論文字或口語—都需要一個客觀的點。「我常說,文學是很感性很浪漫的,教學則是一件很科學很邏輯的事,文學教育應該在科學理性的基礎之上。」於是,讀者應當已經理解,鼓勵學習者有意識地經營生活基本上是為了讓他感受那些發散各種可能的事,關鍵在於,要有感受才有辦法把東西帶出來。
表達是一門極其不易的藝術,發表者與接受者之間的媒介不是最重要的,當發表的一方給出訊息之後必須能觸動接受者的心,所謂「達」者,從最基本的「到」與「實現」,進一步還可以解釋為「全面」與「通曉」,以至「得到顯要的地位」。表達有其境界,所以表達力是一種人才培養的能力之一。接受者必須知其然,更要知其所以然,把因果導出來,讓思維邏輯說話,這就是「說人話」。
主張讓孩子「說人話」的楊子漠跟她的海貍團隊究竟如何成為臺灣現今寫作教學的巨擘,無法細究,恐怕也無須。楊老師說的真是雲淡風輕,她說,起初就是為了救贖自己,一路做下來,力道夠深,旗幟自然鮮明。「存在主義哲學家齊克果先生曾說過,我們所虛飾的外表也是我們真實的一部分。反過來說,只要你願意開拓想像,願意相信,哪怕只是虛張聲勢,也能成為自信的開始。」選擇面對老師而不是學生,楊子漠的路走得很有意識,因為她堅信,教一個學生就只有一個學生,教一個老師就可以改變很多人。
翻滾海貍工作室
「翻滾海貍」由致力於教育轉型的國文老師組成,以「遊戲教育」為形式、「啟發教育」為內涵、「價值觀」的涵養為教育本質, 以「funny x useful x beautiful」為核心設計相關教學資源,望能成為教育工作者溫柔的後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