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海關的一頭揮別,是一如往常早已習慣的離別,我假借平靜來掩飾內心難免透露出的些許歡愉與如釋重負,機場外頭繪上難得未遭灰濛掩蓋的青天;點上不至於令人感到燠熱難耐的艷陽,似乎也暗示沒有父親在家的日子,心中往往是天晴。隨著引擎的巨響間歇地在頭頂呼嘯而過,機體漸升,引擎後方若隱若現的氣流漸長,我腦海中掛上了一抹天虹。

一年之中相見的日子屈指可數,我也不解究竟該為此感到悲哀抑或是慶幸,若平日便時常相處,我們父子倆的關係或許不會如此緊繃,甚至像個陌生人似的。每當他返抵家中空氣總像凝結在剎那,如同在極區潑出的水在毫秒內結成了冰柱,空氣成為巍峨高聳的冰牆,話題始終圍繞於考試升學、分數排名、讀書計畫……,諸如此類我早已厭倦與他人議論,甫入耳便令我嗤之以鼻、棄如敝屣的話題。當然我亦知曉他的本意僅是想與我交談,卻尋不得生活中擁有的交集,僅能各自在窘迫裡坐困愁城。

我往往覺得父親在我的人生歷程中是個似有若無的角色,父愛對於我而言是個從來不曾體會過的虛無飄渺之物,十多年來,我如同佇立於迷霧之中,望著前方朦朧的人影,定睛細看卻撲朔迷離。我始終猜想──大概是他的表達方式與我的認知有所差距吧?看著他人的父子關係如朋友般親密,我心底有些空洞,明瞭那是我不曾感受過的餘溫,且未來也不會感受到的絕望。成長過程是幅完整的拼圖遭沉重地摔落地面,僅存模糊不清的殘垣斷瓦與劫後不復的抽象畫作,殘破更趨於殘破,抽象的事物更趨於抽象,這是條踏上便斷了歸途的長路。

然而在那為數不多的相處時光裡,扣除了無意義的對話外,仍然存在著一次真正地「交流」──儘管那次我們倆在十七個鐘頭裡所說的話大抵不逾十句,感受卻比日常要來得更為真切。猶記得三年半前的孟夏,天空偶有髮絲般的卷雲拂過,南國的鳳凰木綻放,朝暾正美;太平洋正藍;南風正清。

長年於國外經商的父親難得返臺,母親正巧與親戚出國旅遊,家中僅剩父子二人。依稀記得在週五的傍晚,正要前往補習班前,他倚著右扇的大門抽著他當時所愛的COHIBA香菸,讓溫熱的煙霧在肺中瀰漫後,向天空長嘆出一道白煙。他冷不防地拋出了一句話語,像極了一支銀箭自黑洞飛奔而出,他說:「晚點下課後,半夜我們開夜車去老家臺南吃個宵夜,再到墾丁看日出。」

許久不曾在深夜的公路上奔馳,我特別喜愛深夜的公路,徜徉在黑暗的懷抱;流淌在點點明星的照耀;橫臥於夏夜溫柔的胸膛,那總是寧靜得如同一片溫柔的海洋,而我如同下在他身上的雨點,卻未曾泛起漣漪,僅有風聲、輪噪聲交錯著,而沒有任何一絲的言語,路旁護欄外的田埂間偶爾浮現幾盞昏黃路燈,指引著歸鄉的旅人。我總幻想在那光下存在著梵谷在《夜晚露天咖啡座》裡所描繪的咖啡廳,抑或有一女子在三線路旁等待著無緣的愛人,如同作詞家周添旺在《月夜愁》中所勾勒的情景。最終脫離了渾渾噩噩的幻想,目光回到了坐在一旁的父親,儀表板發出的光微微照亮他的面容,臉上的皺紋與眼窩線條明暗錯綜著,霎時只覺得他的模樣與數年前同樣開著夜車時相差甚遠,扣除了幾分意氣風發與炯炯有神;添上了幾分蒼老憔悴。

父親是個老菸腔,人生的第一根香菸已是距今卅七年前,印象中每當抽菸時他便會走到外頭,而我亦會迴避,然而我始終好奇他抽著菸時在想些什麼、臉上掛著哪一幅表情、雙眸注視著遠處的什麼,伴隨著白煙徐徐向上捲曲直至消散在一片虛無之中,隨著吞雲與吐霧的律動,那陣陣的煙似乎帶走了些什麼,留下了些什麼。

那天凌晨的臺南街頭,歷經了一番尋尋覓覓後,仍找不著從前那間心心念念的蝦仁飯。凌晨一點半,父親將車停在一晝夜營業的清粥小菜店家前,下車、低頭觀望了幾回菜色便搖頭嘆氣地復返。我們便像兩個陌生人偶然相遇在城市似的,他倚著左側的車門抽著來自古巴的香煙,時而仰頭;時而觀望四周;時而凝視對街公園裡的街燈與三三兩兩在夜半相約的情侶。映入我眼簾的是一幅我不曾見過的容貌──被現實生活折磨殆盡的中年男子,以靜默訴說生命中眾多沉重且不堪的記憶。我不忍直視他,亦從未親眼見過如此的他,我們依舊一言不發地倚靠著同一輛車,直到最終他仰頭將所有的白煙吐向空中,捻熄了手中的香菸、手中的過往。儘管他仍一語不發,然而我知曉那不單單是支香菸,他所抽的是濃烈的愁思;是這座曾一同生活過的城市;是支關乎於往昔與眷戀的菸。

甫踏入車內,一句話語劃破了寧靜,他用那多年遭菸與酒精沾染的嗓子說著:「去岡山看看那間深夜的蒸餃店吧!以前和你媽媽從墾丁渡完假要回臺南時都會去呢。」

一路向南不出半小時便到了岡山,我告訴他我累了而且不餓,於是他將車停在路旁,獨自走向對街的深夜食堂,在所有的住戶與店家皆熄了燈後,僅存這來者不拒的小餐館仍燈火通明地對所有前來之人敞開大門,宛若在深沉的大海上僅有一輪明月與漁船上的漁火遙遙相望,指引著有趨光性的魚,而我們倆亦如同那愚蠢的魚,甘願上鉤。

我選擇留在車上倒不是因為真的睏了,而是想仔細回味陌生的父親身影──他所散發出的無力與脆弱,恰巧與這南國在時間巨輪的碾壓下,發展停滯與人口外流的情形相互呼應,父親的歸鄉之路,遙遙無期,不勝唏噓。父親在店裡與老闆寒暄著,看他一下將手指向北方;一下又指向東方,想必他又是在和他人談論從前的見聞、曾在哪居住、現在搬到了哪、在哪經商……,諸如此類我早已可準確猜想的話題。最終不免俗地敬了老闆一支菸,兩個中年男子如同老友似的在小店門口吞雲吐霧,時而平靜落寞;時而談笑風生,然而在那笑中卻又蘊含著幾分嘆息,嘆息時光的推移如自波心發散向四周的漣漪;嘆息過往的種種不再。那天夜裡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他的念舊與深情,他平日給予我的感受始終是個過於理性、實際、專注於前的形象,我曾經猜想,獨自一人在對岸奮鬥的他,夜深人靜時是否偶爾也會思念過往與母親一同上山下海的日子呢?是否亦會懷念家中三人齊聚的溫馨時光?

他與老闆道別後,捻熄了另一支關乎回憶的菸,再轉頭走向車後,便又是另一道仰頭長嘆,瞬間我深切體會為何他每次回臺,總是獨自一人在深夜裡喝著威士忌,特別是那瓶母親也曾喜愛的MACALLAN 18年的雪莉桶單一麥芽威士忌。他伴著無人能懂的孤寂,喝下。

凌晨三點半,沿著原先預計的路線繼續向南,我終究難敵睡意在沒有路燈的屏鵝公路上跌了一跤,滑進了睡眠的深潭。清晨五點半,回過神時已在空無一人的墾丁大街上,父親繼續往南繞將車開上了龍磐公園,停在一條道路的盡頭,周遭是闊大的曠野,前頭是一陡坡面向東側的太平洋。不出一刻鐘的時間太陽便離開了太平洋溫柔的懷抱;離開了海浪的婆娑,徐徐攀升。父親腰倚著車頭,雙手交叉於胸前,嘴上叼著菸盒裡的最後一支香菸,雙眸凝視著朝日沉默不語,我則無力地躺在椅背半斜的副駕駛座上,看著他的背影、看著日出,浮現在眼前的是幼時的自己,以及諸多一去不復返的過往。視線在火紅的朝暾與裊裊白煙的交錯覆蓋下漸趨模糊,我知曉那不是菸,而是那些沒有父愛的日子。

在那之後不知又沉睡了多久,驚醒時已在北返的路上,我凝視著外頭匆促掠過的風景與隔熱紙上的倒影,父親仍然沉默駛著車,始終未曾休息,在偌大的靜寂中我聆聽著彼此的心聲,那是唯一的一次感受到我們倆間不若陌生人,而是一對互相依靠的父子。

數日後的離別,我一如既往地在海關的一端揮別,眼前佇立著仍是相同的人,在相同的場景揮著同樣的一隻手,然而我卻感受到在那細微的撩動間有些許的不同:迷霧漸漸散去,遠處景物漸漸清晰,我瞅見在南國的艷陽下,那堵隔閡兩人的高聳冰牆,已溶蝕了一角,悄悄伸出了一絲光芒。

 

♦原作為37屆全球華文學生文學獎 高中散文組 第一名 作品


 

劉致瑋

國立彰化高級中學 二年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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