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艾所享用的孤獨是有配額的。

就像口糧餅乾,一袋剛好是一天的量,只能少吃不能多;餅乾吃多了會發胖,孤獨嘗久了會變得寂寞,她兩者都不喜歡。

她養過兩次寵物,黃金獵犬和短毛垂耳兔,但時間都不怎麼長;她有互相關愛的家人,和鄰居家的阿郡也稱得上朋友,可生活的重量不是因為親密就能和彼此分享的。在她至今十九年的生命裡,最常做的就是在空無一人的家裡遊蕩,如果願意彎一彎腰,便能像割取豐收的麥穗一般,嘩啦啦掣起一把孤獨果實,香甜可口汁水四濺。

嘉艾從來不缺孤獨,她的問題是如何精準掌握用量。

 

 

食用孤獨的的第一項好處,擁有獨自探索的自由,身心靈皆然。

小學時家裡離學校很近,學校明文規定,走路回家的學生必須排路隊。嘉艾是聰明的漏網之魚,在老師眼皮子底下不聲不響,一出校門就有各種方法從隊伍末端消失。沒人真正在意過,她於是成為逃兵。

嘉艾喜歡這種與眾不同的感覺。同學們都在規定好的大路上筆直前進,只有她穿梭一條條滿是塗鴉的水泥牆小徑回家,彷彿進入都市叢林裡的蠻荒地帶;現在想來不過是小孩自以為是的浪漫,破巷裡有的無非是久未使用的金紙爐,以及路邊逐漸乾枯的檳榔渣,然而在當時已經很足夠了。通學的六年她都只一個人走,連阿郡想跟她都不讓;獨行的滋味像封著酸梅的麥芽糖,喜孜孜裡透著一絲謹慎不安,她不願讓其他人染指。

就是在這段路上,嘉艾碰上了小狗嘉恩。

她才七歲,狗也只有一丁點大。它是隻不太標準的小黃金獵犬,毛色不夠金,臉型有點拉不拉多的樣子。那天碰巧下著雨,她穿著新鞋不想弄髒,一蹦一跳避開巷地裡的水窪,這才踢到了裝著它的塑膠水桶。

啪。因老舊而泛白的水桶移了位,裡頭傳來驚惶失措的碰撞聲。

嘉艾湊近了瞧,先是為自己意外的發現吃了一驚,接著便手忙腳亂的把傘往水桶上頭挪。裡頭蹲著隻溼漉漉的小狗,毛色──她厚重的鏡片因雨起了霧,看不太清──是不甚有光澤的奶黃色,全貼在身上,像隻營養不良的大老鼠。它還不大會走,一見她把手伸下來,便吃力的挨著桶壁將身子支起,沿著水桶邊開始一寸寸徒勞無功的逃難。見它這麼驚恐,嘉艾只得把手又縮了回來。

那狗小半個身子都泡在雨水裡,於是她把積水全倒在地上,重新替它打好傘。現在回家也沒人等她,雨勢更隨時可能轉大,嘉艾認為自己有看顧它的義務──至少,得等到雨停。

巷裡被水氣糊得灰濛濛一片,沒什麼可看的,更沒有行人。嘉艾蹲久了覺得無聊,只得向小狗搭話。

「你怎麼一個人在這?」

──喔不,該說一條狗才對。這傢伙瞪著眼睛看她,一臉的可憐兮兮,大約也不曉得發生了什麼。

「不冷嗎?」

她又問了個蠢問題,它在小桶裡簌簌發抖的樣子,光看都讓人忍不住哆嗦。嘉艾找不出什麼東西可供保暖,遂用手帕替它暫時蓋著,結果一下子就被扯掉了。她不死心重蓋一次,還是同樣結果,只得作罷。

「我們老師說,剛生小狗的母狗是最兇的,太靠近它的小孩就會咬人。要是被你媽媽咬了,我爸一定會嚇壞的。」

她望著小狗出神,想像它母親的神氣模樣。

嘉艾的傘不大,分了一半去擋水桶,另外半邊肩膀便全濕了。為了讓一人一狗都能躲在傘下,她把狗從桶子裡小心翼翼撈出來,擱在自己懷裡。觸碰到的那刻是另一種驚異──她從未想過幼犬,或者說生命幼體的肌膚是這麼薄而嬌弱,隨著呼吸而以柔順的頻率脹縮,好像下一秒就會在她手中破開,成為肥皂細沫。她以手偎著那瘦小的軀體,即使淋雨受了寒,卻仍從深處透著暖意;心臟在底下搏動,一次又一次,微弱但不失堅強。嘉艾要很謹慎的呼吸,才能避免她撫觸毛髮的指尖和脫口而出的字眼糾纏到一起,亂糟糟的卡住腦袋。

「……你沒有媽媽嗎?」

她搔搔小狗的耳朵,後者靠在她懷裡,為了尋求溫暖而瑟縮成一團。空氣中飄浮著極淺淡的狗毛味道,混合雨天溼漉漉的一股霉氣,卻也不讓人討厭。

就是那個瞬間,嘉艾決定帶它回家。

 

 

她把狗取名叫嘉恩,像是弟弟一樣的名字。

撿是撿了,可她極欠缺養狗的知識,爸爸也工作到很晚,還好樓下的李媽媽伸出援手。嘉艾把嘉恩安頓在自己房間,就在媽媽以前送她的一個藤編籃子裡,內層再滿滿鋪上舊衣服,權當保暖。

床上沒有空位了,她於是把籃子擺在床頭。李媽媽要她擺得遠一點,說是怕過敏,嘉艾口裡應著,最終還是移了回來──她喜歡一醒來便能看見它。嘉恩圓圓的眼睛總充滿生氣,像在和她保證,自己始終都在這裡。

嘉艾享受孤獨,但過分的孤獨總需要抑制劑。

這樣的日子持續不到一個月,爸爸到她房間找剪刀,便和嘉恩撞個正著。她知道他不討厭狗,而且素來最寵女兒,可如今卻只抿著嚴肅而鋒利的嘴唇,告訴她這隻狗絕不能繼續待著。嘉艾不明白,於是爸爸向她解釋了很多,說他們的房子是租來的,房東也說過不能養寵物,那表示他肯定不想看到一隻黃金獵犬咬破窗簾刮壞地板或在他的木櫃上撒尿。

「嘉恩又不會做這些。」她抗議,帶點未審先判的不甘心。可爸爸只是揉揉他日益深重的黑眼圈,話語中帶著疲憊,「它以後就會。」

「我會訓練它。拜託啦爸,它真的很乖。」

「規定就是規定。乖,聽話。」

嘉艾是聰明且善於察言觀色的,她知道這回撒嬌沒用,嘉恩是真的不能留下來。所以她點頭同意,讓爸爸摸摸她的頭稱讚乖巧,看他挨家挨戶去問誰可以收留一隻小狗。最後還是李媽媽收了,她也誇獎嘉艾,說她既獨立懂事又心思細膩,把小狗照顧得無微不至。「反正妹妹常常往我們家跑,有空就幫我教教阿郡怎麼養狗啊。他不像妳那麼聰明,一教就會。」她來抱嘉恩時是這麼告訴她的。

她問爸爸,為什麼住的是同樣的公寓,李媽媽一家人就可以養狗?

「他們家不是和人租的嘛。」他這般作答。

「如果我們也買了房子,就可以養嘉恩了嗎?」

爸爸沒有回答,只是更加拚命的壓揉著眼窩,好像那裡頭有根刺,他想把它連同自己的眼球一塊兒擠出來。

於是嘉艾不再問了。要乖,她記得爸爸這麼說過。

 

 

直到嘉恩離開她才意識到,被抑制久了的孤獨,竟也會發酵成寂寞,如同劣質粗酒難以下嚥。

她迫切需要嘉恩,然而它某種意義上已經消失了──李媽媽接收了小狗,還把它命名為阿金,說是看它毛色金黃。嘉艾懷著心愛之物被剝奪的憤世嫉俗,總覺得這名字太過土氣;說到底,嘉恩的毛也不全然是金的,它是隻耷拉著耳朵、四肢短而圓潤的奶黃色小狗。

嘉艾在李家叫它阿金,一旦李媽媽把遛狗繩交給她,她散完步叫它回家時,便會試著喊幾聲嘉恩。一開始它都還應,久了就不一定能分清楚,有時嘉艾喊它,便會看見它漆黑的眼珠子寫滿困惑。她有點心疼,也怕之後它連自己是誰都搞不清楚了,遂和現實妥協。

她那陣子誰都討厭,多少有些賭氣的意味。她討厭爸爸、討厭房東、討厭那個下雨天把小狗扔水桶自生自滅的人;她甚至討厭起和善的李媽媽,連帶討厭阿金這個名字。嘉艾唯獨生不起氣的就是阿郡,每次打定主意要冷落他,肯定剛進李家大門就沒了脾氣。

阿郡是李媽媽的兒子,只大嘉艾一歲,是典型缺乏孤獨的人。李家父母都熱情健談,他卻溫吞秀氣,在整個家裡格格不入。李媽媽好像不太滿意這個兒子,每次誇嘉艾時,都得先衝著阿郡損一頓,說他老是畏畏縮縮的,像隻受驚的兔子,一放學就往房間裡躲。明明她是受人褒揚的那個,可這種儀式每每搞得嘉艾坐立難安,只想趕快逃離飯桌;偶爾偷覷一眼阿郡,他依舊默不作聲往自己碗裡夾菜,如同老僧入定。

李媽媽看不上眼,旁人也一概不在乎,但她一直覺得阿郡厲害極了──只有她知道,阿郡躲著的房間裡會有什麼奇蹟。晚飯後便是他們一起做功課的時間,對她而言,那更像阿拉丁向神燈許願的精采片段。阿郡永遠能給她驚喜:他能摺出極複雜的紙花,調出和天邊晚霞一模一樣的色彩,替報紙上的名人添個幾筆成為漫畫男主角。他的文章能登上校刊最醒目的一頁,作者名就題在標題邊上,她一眼便能認出阿郡的小巧字跡。

嘉艾偷偷崇拜阿郡的一切,光是和他聊天也很高興。她明白為什麼阿郡不喜歡說話──他的嗓音很細,像根絲線一般隨風搖盪,為此老是受男生取笑。她從來不覺得阿郡奇怪,起碼他各方面都很正常,不需要三不五時受老師的特意關切,也不會在母親節活動時被竊竊私語包圍。

那些東西爸爸避而不談,她更不想問。犯不著伸長舌頭去嘗他人的寂寞。

嘉艾和阿郡不同,除了讀書一無長處。或許她還擅長逃跑──美其名是為了維持自尊,即便無人在乎。嘉艾不會摺紙畫畫或是寫作,但她能用一百種謊言拒絕朋友來家裡作客,每個都巧妙得令人咋舌。她是驕傲的逃兵。

阿郡擁有完整的才華與家庭,她擁有爸爸與孤獨,還有阿郡。沒有嘉恩的日子裡,他就是最好的抑制劑。

這也是為什麼她喜歡阿金,一隻狗總不可能對她的家庭指手畫腳。阿金來李家以後的假日,嘉艾總是把它抱在腿上,和阿郡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大部分都是她在說話,阿郡有些時候會發表意見,也有都沉默的時刻。

食用孤獨的好處之二:能聽見別人深藏的聲音,甚至是心裡的震動。於是她知道阿郡也有想傳達的話語,它們纖細美好,或深刻或溫柔,只是沒人願意仔細去聽。人們比起傾聽更樂意取笑,阿郡便什麼都不說了。

要麼孤獨,要麼庸俗,可阿郡既不孤獨亦不庸俗。她不曉得為什麼李媽媽覺得阿郡比不上她,她總覺得阿郡是最好的。

 

 

垂耳兔會來到家裡,並不是嘉艾預料中的事。

距離養狗有四、五年了,她一回家就看見門口地板上的兔籠,爸爸留了紙條說是給她的,其他隻字未提。雖然有些不明就裡,她也沒辦法立刻追問個清楚,只得暫且養在自己房間──就在床尾,倒扣的藤編籃子上頭。那是隻棕色帶著白斑塊的幼兔,還不太親人,老是在籠子裡東碰西撞,拉很臭的屎。

假日她總算找著機會問了爸爸。他說是某天出門工作時,碰上李爸爸遛狗回來,兩個人隨口聊了幾句;他看阿金都長這麼大了,想起之前的事,多少對女兒有些歉疚。正好老朋友家的母兔生了一窩,他便去撿了一隻回來,反正是養在兔籠裡,應該沒有弄壞房子的問題。她聽了也不知該作何反應,既高興爸爸還想補償她,又為了爸爸只是想補償她而生氣。

無論如何,該養的還是得養。之前餵阿金的奶瓶早還給李媽媽了,嘉艾用清洗乾淨的眼藥瓶代替,倒也還堪用。爸爸好像挺喜歡這隻小兔子,時不時來她房間逗著玩,甚至鄭重宣布要替它命名,活像添了個弟弟似的。說巧不巧,爸爸字典翻了半天,擬好的名字居然也是嘉恩。她堅決不肯用這名字叫它,覺得這是在暗地裡取代阿金,可一時也想不到什麼別的稱呼,乾脆就先這麼空著。

她想把新寵物帶下樓給阿郡看看,但擔心小兔子怕狗,只好改把阿郡帶上樓來。阿郡起先沒什麼興趣,後來是嘉艾百般央求,他才勉為其難的蹲在籠子前,和那隻兔子互瞪許久。末了,他也只給了垂耳兔一句評語:「它背上那塊白色的毛,長得好像狗。」

她盯著看了好一陣子,只覺得那撮毛像根發育不良的香蕉。

「你不喜歡兔子啊?」她問,阿郡點點頭。

「為什麼?」

「同學笑我像兔子一樣弱。我不喜歡。」阿郡把手指伸進籠柵的縫隙間,可能想碰碰那隻兔子,但它一下子便退到籠子另一頭,還作勢要咬他。他很快的把手縮回來,寶貝似的揣在懷裡。

「嘉恩看起來不弱。」阿郡很謹慎的瞪著它。

「但也沒有很強。它沒什麼攻擊手段,膽子又小。」嘉艾也湊近了看,阿郡身上淡淡的中藥味變得更清晰,使她難以專注,「可能是你們家養了狗,它才對你那麼兇。」

「大概吧。」阿郡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小心的朝籠子又挪近一些。這次兔子沒再想攻擊他,只是朝嘉艾這裡看過來,眼睛黑溜溜的,讓她想起阿金還睡在藤籃裡的那陣子。

可嘉艾還是覺得他們不像。

阿郡也好,嘉恩也罷。被鎖進籠子扔在床尾的兔子,並不像被溫暖和熱鬧包圍的他們任何一個,自然也不是誰的替代品。

 

 

阿郡升上國中以後,她就沒那麼常去拜訪李家了。

一方面是她已經長大,看顧自己不成問題,沒必要麻煩李媽媽;更大的原因則是李家嚴肅的氣氛,明明阿郡離大考還有三年,可他們似乎把每次隨堂考都視為正式考試般嚴陣以待。嘉艾實在受不了這種氛圍,謊稱自己想要學著獨立一些,從死氣沉沉的李家叛逃了。

套句李媽媽說的話,國中可不像小學,是玩玩就可以的地方。阿郡的成績算得上優秀,可還不是最頂尖;她比阿郡再好一點,但想想以後李媽媽又要拿自己來督促他,還是先逃為妙。比起樓下,家裡是冷清多了,連晚餐都沒人料理;不過有了兔子陪著,清靜的氛圍也不算太糟。

也許,垂耳兔也算是她的抑制劑。她一邊想著,一邊看它在磨牙石上使勁磨牙,覺得近來的孤獨滿是兔毛的味道。

因為長時間待在家裡,她也不再幫忙遛阿金了,連接觸都很少有。兔子怕狗,她之前不過和阿金玩幾回接球遊戲,沾了點狗味,換飼料時它便在籠子裡蹬了好幾下腿,滿是警戒不安。畢竟他們得朝夕相處,嘉艾還是選擇以兔子為重。

偶然中的偶然,她會在逗垂耳兔時想起阿郡,想起他被說成兔子時,那張清秀柔和卻又困惑的臉。嘉艾覺得兔子沒什麼不好,它們敏感、溫順,一般而言不會主動招惹人;狗雖然活潑又親近人,但就像爸爸說的,有些時候淨會給人找碴。說到底,那也只是生存的兩種方式罷了,輪不到旁人來指指點點。

她想把這個念頭告訴阿郡,趁著她還記得的時候,也要在他倆疏遠得一句話都不說之前。嘉艾上星期倒垃圾時見過他,還是文靜內向的老樣子,不過太久沒說過話,他大概不曉得該講些什麼──說到底,聊天向來不是他的專長──只朝她倉促一笑便完了。她記得自己以前很喜歡看阿郡笑的樣子,覺得他靦腆的笑意非常可愛,然而他現在的笑容卻帶了點爭分奪秒的感覺。

也許,也許等她從小學畢業,等她也升上國中。那時他們會有共同的話題,面對一樣的升學考驗,或許又能好起來了。只要循序漸進升上去,成績好的人便會愈來愈受崇拜,不會再有同學探問她其他的興趣才能,又或者,傷痛與瘡疤。這樣的生存機制再適合嘉艾不過。

「這樣很棒。」她往兔籠裡添菜葉時告訴它,「我會更有餘力幫助阿郡。等別人不再給他壓力,也許他就不討厭你了。」

雖然這麼說了,可她根本不知道要幫阿郡些什麼。嘉艾不知道他的問題出在哪裡,她覺得他一直都很好。

 

 

結果嘉艾還沒升上中學,更沒來得及讓阿郡對兔子改觀,它就失蹤了。

她不過去趟三天兩夜的畢業旅行,暫時把兔子託給爸爸管,回來時就只剩下一個空籠子。她回到家時,看見的就是客廳裡垂頭喪氣的爸爸,抱著鋪滿軟墊的舊鐵籠發呆,連看都不敢看她一眼。

我連名字都還沒給它取。第一個躍入腦海的居然是這個想法。

爸爸幾乎是手足無措的在向她道歉。他說自己總是深夜才回來,怕誤了兔子吃飯的時間,只好把它帶著一起上班;沒想到兔子這麼怕人,在陌生而嘈雜的環境過度緊張,他才剛開門想餵晚餐,就被惡狠狠咬了一口,它趁機躥得不見蹤影了。他和幾個要好的同事找了一晚上,也沒找到兔子的下落。

嘉艾和爸爸在客廳裡站了好一陣子。她遲鈍得還沒意識到難過,又或者她本來就沒有之前送走嘉恩時傷心。她已經不是會為了寵物和旁人賭氣的小女孩,況且爸爸也不是故意弄丟的,不能讓他負全責。所以她告訴爸爸沒關係,驚異於自己的冷靜和無所謂,更為此感到罪惡。

也許,這是食用孤獨的第三個好處──看起來特別寬容大度,因為她能原諒別人的機會其實並不多。

爸爸還是一臉愧疚的望著她,她搖搖頭,說自己真的沒有生氣。嘉艾確實沒有生氣,她只是感到挫敗──接連兩次,飼養的寵物都沒什麼好結果,她幾乎不知道是自己的失敗,還是這個家的失敗了。

他們明明都沒有做錯什麼。

兔子的事暫且這麼不了了之。有鑑於它只是失蹤,嘉艾還是象徵性的把籠子擱在藤籃上頭,存著一點兔子可能回來的希冀──然而一個禮拜後,她就把它收起來了。兔子確實被找到了,很不幸的,是被軋死在機臺上。

爸爸拍拍她的肩膀,一臉的欲言又止。「妳還想養什麼寵物嗎?」他最後還是問了,滿是期待的表情,好像希望她點頭同意,這樣他幾天後又能抱回一隻新的兔子或什麼,彷彿一切慘劇都沒發生過。他們會有新的替代品,日子還是照過,一點變化都不會有。

她想了會兒,說算了,不養了。

 

 

那之後嘉艾升上國中。起先放學後便獨自留在家裡,但是沒了陪她讀書的兔子,她耐不住寂寞,偶爾還是得認命的往李家跑。嘉艾又開始替李媽媽遛狗了,也會代替忙碌的阿郡陪阿金玩球;爸爸晚回來的時候,她便常常被李媽媽留下來吃晚餐,之後在聲聲催促下和阿郡一起完成作業。

她和阿郡還是在一張桌子上念書,不過兩個人的話都少了,也沒什麼課業以外的交流;當桌上擺滿參考書的時候,是很難清出一個位置,優哉游哉摺起紙花來的。阿郡知道兔子的事情後,也只簡短表示了哀悼,沒說些別的──這不能怪他,阿郡本來就不喜歡兔子,和它也沒什麼交集。

她沒告訴阿郡自己覺得像兔子也很好的事,不過有把最新的、衍生自兩次養寵物經驗的失敗理論告訴他。她把那些明明沒什麼過錯卻還是失敗的事,分成了兩種類型──狗或兔子。狗型的失敗,是明明自己表現很好,但受制於環境,不得不敗給現實;兔子型的話,可能一向都活得挺順利,偶然犯了個無傷大雅的小失誤,沒想到便得重重跌跤。

「總之都很無辜。」她總結。阿郡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她於是接著感嘆,「再怎麼小心,也很難不碰到這兩種吧。」

阿郡只是耐心的聽。他像是在逐字咀嚼一般,始終垂著目光,下頷規律的移動著。許久,他才抬起眼來看她,「我呢?」

她起先以為他只是隨口問問,但阿郡的眼神相當認真──他甚至抿起了唇,那銳利如刀片的模樣,令她想起爸爸要求她送走嘉恩時的神情。嘉艾無法作答,她只能張口結舌的瞪著阿郡,想從他臉上看出任何驅使他問出這個問題的理由。

還沒等她想出好的答覆,阿郡的表情就鬆動了,回到那副被稱作「兔子」的乖巧模樣。「開玩笑的。」他低聲說,聲音短促而困惑,下一秒他就消失在參考書堆裡。

那並不是玩笑。嘉艾清楚得很,她為自己沒能及時答覆而後悔。「阿郡對我而言是不會失敗的」,她應該這麼告訴他,告訴那個用書把自己埋起來的傢伙,說她以前和現在都同樣崇拜他,無論之後問多少次,都會是這個答案。

但阿郡沒有再問,他們那天也沒再說過話。

 

 

又過了幾年,在她高二時的寒假,阿郡大考失利。

其實也算不上考差,照他們估算的結果,雖然前幾志願進不了,但還是有不錯的校系可以念。她不清楚阿郡的意願,反正李媽媽不太滿意,已經在和李爸爸商議重考事宜了。

公布成績的當天晚上,她又從李家臨陣脫逃了,這回她是怯懦的逃兵。她一個人窩在客廳吃泡麵,聽著從樓梯間斷斷續續傳上來的爭吵聲,感到近乎壓迫的巨大孤獨,像是被烤壞的麵包,同時散發香氣與焦炭的惡臭。嘉艾知道那不會持續太久,阿郡肯定支撐不了多長時間,便會像隻溫馴的兔子一樣乖乖聽話;那之後他們將一如往常,遛狗吃晚餐讀參考書,好像他壓根沒有多留級一年似的。她有些什麼想要控訴,卻無人可述說,只能抱著膝蓋,傾聽自己一鼓一鼓激昂的心跳,像隻窩在桶裡的小狗。

李家的爭執果然很快就平息了,不過她並不清楚詳細內容,還是爸爸一一轉述給她聽的。爸爸說李家打算讓阿郡跳過下一場大考,直接明年重來;累是累,好歹不用重新適應另一套考試方法。

「話是這麼說,但是多念一年也太辛苦了。」

爸爸隨手拿起她擺在桌上的課本,象徵性的翻了翻,又珍而重之的放回原位,「加油喔,希望妳一次就考上。」

她揮揮手,示意自己完全不需要他擔心。「阿郡的意見呢?」她問。

「不知道,沒聽他們說。」

嘉艾想起阿郡埋在書堆裡的模樣,還有他說話時短促不安的語氣。好像沒有人關心他願不願意多讀一年厚重的書,換取一所到時候也不一定能考上的名校;反正他父母是這麼決定的,不會有人反對。

李家收留了當時的嘉恩,因為他們的房子是買來的,小狗可以在裡頭肆意奔馳。可是他們把那具兔子一樣的身體租給阿郡,他未經選擇,活得敏感溫順而容易受傷,一身租約纏絞得喘不過氣。

規定就是規定,他得聽話。

 

 

那之後她便一直沒去李家,反正狗也老了,不太需要遛。

嘉艾有很好的藉口──她得大考,需要靜靜讀書,於是她像寄居蟹一樣逃離舊殼。她想起之前查找的網站,裡頭提到兔子其實很怕寂寞,卻也建議儘量分籠養;嘉艾覺得自己像兔子,既啃食著孤獨,又得小心避開黏在邊上的寂寞。

沒去李家,自然也見不著阿郡。重考的這一年他幾乎足不出戶,連出門倒垃圾也很少,他們便沒機會碰面。某次見面是在考前兩週左右,李媽媽有事出門,問她要不要下來和阿郡一起待著,兩個人好互相照料;她一時沒有推託的理由,便勉強答應了下來。

那天晚餐吃的是微波食品,這還是她第一次在李家餐桌捧著塑膠餐盒吃飯,有種格格不入的突兀感。炒飯的香氣誘人到有些太過,好像先前被一起凍在盒子裡,一揭開蓋便竭力朝外發散;她對此沒什麼胃口,阿郡也是。

嘉艾想不到話題,對面的阿郡顯然更沒打算開口,只好各自和自己的餐盒奮戰。她先一步吃完,假裝在扒飯粒,偷偷從盒子上頭瞄他幾眼;他還是安安靜靜的吃著,一副處變不驚的樣子,好像餐桌十多年來都是這麼寂靜。嘉艾注意到他駝背的習慣,彎曲的幅度相當嚴重,整個人蜷在一起委靡不振。她不記得阿郡以前連吃飯也會彎腰曲背的。

「考試準備得還好嗎?」

她沒想到是阿郡先開的口,有點措手不及,只狼狽的點了個頭。對方露出一個極小的笑容,很快又縮了回去,規規矩矩地端著塑膠盒。

「你呢?」她反問。阿郡有了比較大幅度的動作,衝著她搖了搖頭。「我很爛。」他的頭直垂下去,肩頸縮在一起,像是上頭捆著一條粗鍊子。

嘉艾想不出什麼好的說詞來安慰他,遂沉默著。阿郡不安的扭動了幾下,「記得國中的事嗎?」他問,「妳的失敗理論。」

她點頭。「很粗糙的東西。」長大之後她就發現,那麼多充滿委屈的失敗,怎麼可能靠兩個類型說的分明。

「當時已經很夠用了。」阿郡露出諒解的表情,溫柔秀美如她記憶裡的樣子。他頓了一下,吐出一小團帶有炒飯香味的嘆息,這才繼續自己的話題。

「妳還記得我問過妳,我是哪一種嗎?」

她當然還記得,當年的答案鯁在喉頭,一時半會說不出口。可新的想法呼之欲出,她幾乎是用咳的將它說出來,「像狗。」

「因為我媽的關係?」這次的笑容比上次大一些,她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一般說不出話,只能猛力點頭。阿郡稍微把腰直了起來,看著有比較精神一點,可不一會兒就縮回去了,「不怪她,是我的問題,我不夠好。」

沒有,不是你。她想這麼說,同學和李媽媽都不該責怪你。那不過是種生存方式,狗或者兔子。你什麼錯都沒有。

但她最後什麼也沒說。阿郡蜷在桌邊,像隻瑟縮在水桶裡的小狗,以古怪而虔敬的姿勢捧著餐盒。

食用孤獨的第四點好處。因為什麼都沒有,所以不用擔心失去什麼,從頭到尾都可以只為自己而過日子。也許她該告訴阿郡這點。

「反正不是兔子就好。」

阿郡笑了。他的聲音像根絲線吊在半空。

 

 

嘉艾考上了很好的大學。

像她自己說的,完全不需要爸爸擔心。她的大學生活也是如此,雖然是第一次到外地生活,可她向來獨立,日常瑣事難不倒她。

爸爸有空就給她打電話,問問有沒有需要幫忙的事,也彙報一下近況。他總算存到買房子的頭期款了,說是暑假就差不多可以入住新房,連講電話的聲音都是飛揚的;等搬了新家,她想,和李家人的聯繫肯定會減少吧。來這裡兩個月,她沒花多少時間習慣父親不在身邊,但少了李媽媽的嘮叨,倒真有點適應不來。和阿郡許久未見,她不知道最後的分發結果,也沒興趣打聽,他想說自然會說。

考後至今,他們只遇上過一次。她去圖書館回來,在樓梯口碰見牽著阿金的阿郡,兩人簡短的打過招呼。阿郡提著遛狗繩,但也只是鬆鬆的吊在阿金項圈上──它早就沒有力氣拉著遛狗人一路跑了。

「阿金,和小艾打招呼。」他鼓勵似的拍拍它。嘉艾蹲下身,名字到了口邊有些噎住,她像是進行宗教儀式般小心翼翼,「嘉恩。」

它有氣無力的搖搖尾巴,還舔了舔她的手。

她摸摸它的下巴以示友好,嘉恩便把臉蹭上來。嘉艾替它梳理開幾撮糾結的毛髮,輕聲細語和它說話,如同當年遇見的時候。

「嘉恩,你現在還應我,是真的記得我把你帶回家的事嗎?」她問。

嘉恩沒搭理她,自顧自淌著口水,老態龍鍾。阿郡迷惑的看著她。「小艾,妳叫錯了。嘉恩是妳兔子的名字。」

「不,它不是。」

她聽見自己清晰的咬字,一字一頓的,「嘉恩是一隻狗。」

他大概不知道怎麼回話,略略點個頭,側身便下樓了。嘉恩老了,沒走幾步路就喘,阿郡索性抱起它下樓梯,一人一狗都是很吃力的樣子。

「是我的狗。」她小小聲補述了句,你看起來也好像一隻狗。她想起兩個人小時候,阿郡也曾經一臉迷惑的問她,小艾,妳一天到晚說什麼孤獨與寂寞,可是寂寞到底是什麼?

孤獨雖然美味,但就像口糧餅乾,不能吃得太多。它們會在胃裡脹得發疼,讓人不得不注意到它們,注意到自己除了它們便一無所有──她想,那大約就是寂寞。抑制劑效應退潮之後,腦中的空虛對應腹中絞痛,也很難不注意到自己的難受吧。

她一個人站在樓道裡,有些頭暈目眩,只想躺在床上沉沉睡去。記憶深處,那些長期被壓抑的、她啃咬孤獨所不小心攝入的,粉末狀的寂寞宛如煙霧彈般炸開四散,令她幾欲窒息。

老公寓陰鬱潮濕的氣息逐漸沒上來,嘉艾難以抵抗更無法呼吸,倉皇奔上樓如逃難。推開家門,裡頭如她過往每一次的返家,冰冷乾淨空無一人。

她壓抑不住,在門廳乾嘔了起來。

 

♦原作為37屆全球華文學生文學獎 高中短篇小說組 第一名 作品


 

陳子珩

高雄市立高雄女子高級中學 三年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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