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撰文、照片∕劉克襄

 

  即將離開蘭嶼時,夏曼.藍波安騎車來民宿找我,手上拎了幾尾飛魚乾。還有王桂清送地瓜和芋頭。這是他們唯一能給我的,卻是最誠摰的手信了。

  平常在島上部落走逛,難免看到剝開的飛魚,一尾尾掛在木架上曝曬。蔚藍的天空,映照著略帶透明肉身的飛魚乾,堪為小島風物指標。不時有蒼蠅飛來沾食,乃露天廣場必然的風景,何嘗不是值得玩味的寫實情境。

  後來從島上帶回家,煮一鍋加了蔥花和味噌,體驗新鮮的魚湯。我以為曝曬時,這些飛魚乾早把太平洋的質地收束於乾癟的身體裡,此時再從湯裡釋放出來,展現了單純又濃郁的甘甜。

  因為太懷念那湯頭和肉質,好幾回在臺北的市場裡看到飛魚乾,都未究明出處,毫不考慮便悉數買下。遺憾的便是,再怎麼烹調都難有如此風味。後來仔細回想,飛魚乾在海風中擺動的懸掛,還有蒼蠅的纏繞不去,似乎都是美味的關鍵。

  但那回食材的精彩,還有兩種不起眼的塊莖類植物,芋頭和地瓜。

  話說1927年起,每年春天博物學者鹿野忠雄都會來此走訪,直到30年代末,約莫有十來趟旅居。居留達三百多日期間,進行了各種生活文化風俗的調查。其中幾篇探討文化祭儀的文章,都提及芋頭和地瓜。

  印象中最深刻的是「紅頭嶼Yami族與“栗"有關之農耕禮」一文,他特別提到,「紅頭嶼之農作物有Karai(栗)、Sun(水芋)、Keitan(里芋)、WakaiUvi(山芋)、Onas(甘蔗)和Viraol(甜瓜)等,其中做為主要食物為芋類。」

  此段短短描述,提到三種芋頭,「水芋」是根莖下方的主塊莖,少說都有拳頭大小,甚而加倍。「里芋」是主塊莖旁邊附生的小芋頭,一樣可食,有些可當種苗。「山芋」生長在山坡地為多,屬於另一品種。

  一般人認知的芋頭大抵如此。但對一個達悟族作家如夏曼,或者像王桂清這樣充滿傳統文化意識的族人,水芋是一個龐然的世界。鹿野對族群文化甚有專研,只可惜,也未在這一達悟的主食繼續追探。

  在達悟族眼裡,如果海是男人的世界,芋田是就是女人的海。我們看到一塊芋田,或許只是長出幾片青綠大葉的芋莖實體。但在他們眼中,芋田豈只栽種一種水芋,至少有二十多種。一塊芋田裡,中間的水芋和各個角落的各有種名,靠水的和較乾旱的更有不同品系。不只夫妻合力栽種,在祭禮中也各有意義。

  受到此事影響,日後我吃到部落來的芋頭,總禁不住多看幾眼。我吃他們送的水芋,遠比臺灣的綿密又紮實。只可惜忘了探問,送給我的,不知摘自何處。

  至於地瓜,同樣驚豔。我素來熟悉57號和66號品種,看到蘭嶼的地瓜時,便有一種敏感,直覺是原生種,勢必跟臺灣的品種不同淵源。因而在食用時,特別小心咀嚼。我還特別請教,這地瓜從哪裡來的。結果有蘭嶼本地,菲律賓移殖過來的皆有之。

  除了色澤和口味,地瓜很難從外表辨識差異。蒸煮食用後,發現口味跟日本栗子地瓜神似。但王桂清提醒我,菲律賓的纖維少,生長期短,口感佳,但田裡的鼠害卻變多了。

  地瓜和芋頭一樣,都給了具體的提示。蘭嶼的生活風物,尤其是在物種的食用上,顯然還有許多值得追究和探討的地方。

  百年前,多數日本民族學者多半像鹿野,一直充滿好奇,試著從菲律賓的植物食材裡,跟蘭嶼做一種源的對照。

  前些年,蘭嶼豬重新回到島上,背後的故事也隱隱告知一個長期以來的危機。過去幾十年,在島上常看到矮小黑豬,誤以為是當地原生種。其實不然,而是從臺灣這邊再運回去飼養,原生的小黑豬早就消失。

  鹿野是哺乳類研究者,早年即注意到蘭嶼豬隻較為細長,還發表了文章。但當時保種觀念尚未萌生,只論及牠們做為食物和歲時祭儀上的用途。過去因具高經濟效益,外來品種興起,本地豬隻一度被忽略。直到1975年,臺灣大學畜牧系引進保種的觀念。他們特別選育為實驗用豬種,帶回臺東照護和繁衍,日後才得以保留原生種。

  但並非每一物種都有這個機緣,昔時蘭嶼的原生雞,說不定早就滅絕了,鹿野當年便看到混種的情形。至於其它農作狀況,或許也沒這麼幸運。現今開始注意,可以搶救的,不知還剩下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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