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著他們燃燒灰白的魚網。

一條大魚靜靜躺在盆子裡,紅褐色的血漬暈染整個灰色塑膠盆底,魚鱗沒有光彩,同那灰色一般,黏在盆緣。我並沒有像其他喝采的人群一樣趨近前去圍觀躺著,但我就是莫名曉得,這隻魚的混濁眼珠正向著我;如果魚有眼皮,肯定會俏皮又靈動的朝我眨眨眼。我透不過那些耳語,歡呼聲連成一片,在沒有臉的群眾中上下舞動,遠處灰色的雲被燒焦了,在低矮的地平面燒出個大洞。

我站在那裏靜靜看著,離河堤不遠的邊上,白煙升起,瀰漫本就蒼白的天色,那是魚網最後無聲的哀鳴。

我沉默的笑著。說來奇怪,我遠遠的站在灰色山丘上,竟還能聞到刺鼻的白煙。夢,是聞得到味道的嗎?也許這不是夢,眼睛睜大,我又突然警覺了起來。可是,灰色的火焰、灰色的河,是夢吧?是夢。於是放鬆了緊繃到有些生疼的下頷。依著山坡有些雜亂無章的鐵皮屋,我轉身離開方才那條在盆底的大魚的注視,走進一間狹小的屋子,媽媽坐在那裏。很冷,很冷,那門把似是凍到要發抖了,差點發出一聲尖叫,我用力地敲了敲,一把將金屬給擰了下來,阻絕他卡在喉嚨中的哀號。

幾乎要碰到房頂,我伸了伸頭,將天花板給頂了上去,屋子卻更黯淡了幾分。我自打開的門向外望,剛才還正熱烈地討論著、舞動著的景物全都靜止了,像凝固在琥珀中的螞蟻,以目不可見的極微小速度緩緩流動。我看向媽媽,她似乎正專心在手中縫補著什麼,連我叫了她幾聲都沒有聽見。

我說,媽媽咱們走吧,我還要去學校上課的呢,媽媽靜默著。她突然抬起頭,我看不明白她眼中的神情,媽媽將我拉過去,她的兩手在我身上胡亂的摸索,又重重的推開我。

似乎已經習慣,我沉默著關上門,倒在簡陋搭成的小床上,媽媽仍舊低著頭忙碌。

我醒來時,是晚上十一點四十三分,掛在手腕上的錶的指針像是有些顫抖,我踏出屋子,竟也感覺不到寒冷。這時外面那些人潮洶湧吵雜的聲音重返腦海,我找到媽媽,告訴她我們真的該走了,她恍若未覺,只隨旁人笑著,看那條在盆中的大魚凝視著我。我內心生出幾絲不安,是夢,可是她是我媽媽。

媽媽低下頭來看我,原本笑得姣好的面容瞬時片片裂開,她還是不發一語,她拉下肩膀的袖子露出雪白的脖頸,我慌張地想替她遮掩,卻看到蜿蜒的傷疤,如魚骨一般寸寸猙獰長至脊背。她拉起衣袖覆蓋住傷疤,依然是笑吟吟的溫柔看著我,點點我的額頭讓我回去睡覺。我有些恐慌,又有些毛骨悚然。

再次有意識的時候,我辨不清時間,腦袋昏昏沉沉的不甚明白。看著腕上的錶,我似乎睡了很久,再次醒來竟是晚上九點四十三分,指針抖動的更加厲害了。這時衝進一群小孩兒,全都髒兮兮的齜牙咧嘴,他們拿著學校制服和書包便往我身上套,我茫茫然還有些鈍,不太搞得清楚是什麼狀況。媽媽撫著頭髮進來了,沒有人說過話,鐵皮屋發出的滯悶似乎要讓人窒息了,我感覺不到應該要有的寒冷。這是夢吧?卻壓抑的有些可怖。我看著媽媽,想詢問是不是可以走了,我似乎忘記了睡著前在她身上看見的傷疤。她渾然像沒有聽見我的聲音一樣,又出去了。

穿著學校的制服,多了幾許淺藍色的明快,灰沉沉的顏色是多麼的令人煩悶。

最後看了眼手錶,原來我竟不知不覺睡著了,哆嗦著嘴唇,抖動的指針想突破玻璃錶面衝脫而出,我驚駭的瞳孔裡倒映出七十四點四十三分。我放聲尖叫,媽媽這時坐在床邊,她先是低沉的笑了。媽媽扭曲著臉孔,平時慈祥和藹的媽媽現在正化身厲鬼一般尖嘯,她猖狂的笑著:「你永遠都出不去了!」所有的景物在她的笑聲中漸漸碎裂瓦解,灰沉旋轉著、吞噬著我的身體,我被禁錮在其中不得動彈,最後意識也分崩離析。

擁著被子坐起身,大口大口的喘氣,身上冷汗涔涔,烏青的眼圈掛在煞白面容上。餘悸猶存,我習慣性地抬起手腕,卻不敢再看錶了,拿起手機,看見亮白的螢幕映照出凌晨兩點四十三分,我鬆了口氣。

♦原作為107明道文學獎 綜高散文組 佳作 作品

劉品嫻

綜二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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