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撰文/林雯琪(《明道文藝》社長)
◎ 專訪/C house陳美霞老師、花蓮縣原住民族野菜學校吳雪月校長
今年夏天,極端氣候導致許多地區出現高溫暴雨及洪氾等自然災害,透過媒體呈現在世人面前,觸目所及,相當驚悚,再度喚起全球各地對於聯合國2030永續發展目標(SDGs)的關注,其中跟SDGs諸多目標相呼應的食農教育更是各界一致著力的方向。食農教育在不同領域有不同的推展模式,比如,讓學習者直接接觸土地、種植農作物、飼養動物,並學習關於永續農業和食物生產的知識的農場學校,旨在幫助學生培養對食物的尊重和理解,提升對永續食農的意識。
延續農場學校的概念,越來越多組織及機構開始提供永續食農相關課程,包括永續農業理念、有機種植、食物系統和糧食安全等主題。透過這些課程可以瞭解食物生產與環境、社會和經濟的關聯。
再者,許多社區正式開展永續食
農參與計畫,除了提高居民對食物的認識,並鼓勵他們參與在地食物生產和供應,為居民提供直接購買在地食材的機會。透過這種參與,人們可以更直接瞭解食物的來源,並支持當地農民和永續農業發展。近年由於城市化加劇,全球許多城市也開始實施城市農業計畫,目標是提供當地居民可持續且可靠的食物供應。比如在城市中建立垂直農場、屋頂農園和城市農地,藉此讓人們能比近距離參與食物生產的過程,並學習環境永續的重要性。
在臺灣,以社區為核心推動食農教育的成功案例越來越多,筆者選擇位於臺灣西部的『C house(溪房子)』以及東臺灣『花蓮縣原住民族野菜學校』入文,是因為看見他們的每一步踏出都是感動。
桃園溪房子
先說說隱身在桃園大溪大馬路邊的『C house』。
一進門,女主人正優雅的在院子裡拿著水管澆灌草皮,我們穿過大大的庭院,被稱為C house的清水模建築就在眼前,這是美霞老師夢想的起點,是她回到家鄉落腳的所在。
這院落裡裡外外以及從院落延伸出去的每一塊版圖,特別有故事。
在女主人很居家的迎賓曲之後,採訪迫不及待開始,因為有太多的好奇,話匣子幾乎停不住,短短半天不到的時光,我發現自己好喜歡聽她說故事,說那些本來很家常卻漸漸從我們的生活中遠離的點點滴滴。
「我喜歡工藝,我知道很多人喜歡工藝……,那時候就想,如果有一個場域,大家可以互相支持,應該會讓原本有點難度的工藝生活走得稍微順遂一點。」於是,2015年『C house』就在這個概念下開始建構,有餐飲、有教室、有藝術家駐村需要的每個套房。這個可供家居卻又不以居家為主的空間,起心動念真的很純粹很簡單,就為了一處可以互相支持的場域,但並不容易。原因就在定位。
「如果下半輩子就要在這裡生活,那未來應該長什麼樣子?一開始我們一直在找北部的資源,因為那是我熟悉的環境,很多朋友資源都來自那裏。」殊不知,一再嘗試卻總是有個格格不入的地方,就這樣,人來,人走,始終沒有辦法真正紮根……這樣的經歷讓美霞老師開始意識到“在地”的重要性。「我重新開始思索工藝生活對我定義到底是什麼?後來才慢慢發現,一個地方有一個地方的文化,問題是,我們腳底下踩的一些人事物常常被我們忽略,這讓我認知到我對地方的認識實在太少……」
深切的覺悟之後,美霞老師開始積極做田野調查,了解地方的文化內容,慢慢開始認識一些新的“在地”朋友,「我發現有很多年輕人也談環境永續,只是都各自做各的,跟以前都會區的產業環境簡直無法比。企業是用成本、金錢在解決問題,而在地這一個一個很小的事業體,很難發揮產業該有的機能。那時我就開始想要找到可行的分工合作方式。」怪不得美霞老師把自己定位成『地方的行銷者』。
事實上,看到美霞的第一眼就覺得有一種很熟悉的感覺。也許正是因為她有一種彷彿與生俱來的草根味—眼前這個回到家鄉打拚的女人,正用她很在地的容顏訴說著她跟這塊土地的親近與相容。津津樂道下,我很快就發現地方DNA的可愛,發現這片土地有很多需要關照的議題及人事物,因為美麗的女主人一再強調:我對這個地方的喜歡應該要讓更多人看見。
訪客如我,很快就嗅出一股炫耀般的私心,眼前這自覺的地方行銷者-美霞老師-有與生俱來的藝術家的浪漫,從平面創作到後來喜歡上手作,成為立體雕塑的藝術家,她善於用雙手妝點生活。因為喜歡手工藝品,大學時代夫妻兩經常騎著車就去草屯學木雕、學木工,回來大溪就比較想要打造一個大家可以一起做的工藝生活模式。「你眼前看得到的東西都是手作的,這是我很想要的生活樣態,包括餐飲也是。」
知道屋裡的一點一滴都是她跟先生共同手作完成,我下意識地環顧四周,突然發現好像有一個巨人站在面前,瞬間有些迷惑。眼前的美霞老師,村婦般的誠樸背後又有一個藝術家的靈魂,更重要的是這個藝術家很踏實,知道要做很多的事,每個細節都需要有人出來整合,「所有的力量得有人去講去鼓勵,去跟大家一起書寫夢想。」所以,選擇回鄉,放下一切。
「我們有幾個品牌跟工藝相關,其中一個叫「大溪味」,是味道的味,同時也是WAY,一個life style,你也可以稱它是生活的方法學。」這個品牌基本上就是在整理大溪的生活內容,緣起如上,經歷則是漸進的。屬於地方的life style必須回到在地慢慢定義,重新找到方向,才思考用什麼樣的方式去面對自己所處的地方問題。
接著美霞老師為我們上了一道地方味,來自農場的故事。
留學海外的三兄弟帶著孩子回到家鄉,想起務農的阿公,還有他們種的韭菜。韭菜還在,但是土地的容貌已經變了,「老一輩人用慣行農法,不斷下雞糞肥,雞糞肥引來蚊蟲,會有細菌問題,接著,農藥就來了,土地也跟著受到傷害……」小時候跟著螢火蟲一起長大的三兄弟,驚覺兒時的環境不見了,誓言一定要用有機農法改變耕作方式。問題是,談何容易?「他們花了三五年的時間,用大數據去理解環境,學習用控制雨水、溫度、濕度等科學方式控制產量,向長輩證明,用有機栽種一樣可以翻轉地方,一樣可以有個好的產能。」為了鼓勵其他人跟進,他們甚至幫忙銷售有機栽種的韭菜,慢慢凝聚出一個力量,讓大家願意往這條路走。
像這樣的在地青年無獨有偶。
「我們這兒有一個很都會風的年輕人正在跟阿嬤學做粿,他認為米食文化就是臺灣在地的力量。他找了一個三合院教人炊粿,他說我們在外面學做蛋糕一堂課2800元,學做粿為什麼不能收2800元?他想要翻轉這件事,後來真的做到了。來上課的不乏五星級主廚、美食專欄作家,以及對臺灣文化很關注的人。」
美霞老師透過在地故事告訴我們,年輕人的溝通模式也可以很在地,三合院加上傳統元素,記憶裡的韭菜香……透過書寫著地方味的包裝,讓消費者買單!
還記得美霞的工藝生活裡有廚師嗎?她認為廚師用在地物產為食材,就可以和消費者溝通:一道菜,蘋果是誰種的?上面的蜂蜜是誰家養的?香草從哪兒來?背後有什麼故事?地方的生活內容就可以因此被包裝成一個物件,在市場上被看見跟被溝通。特別提醒讀者,她說的是溝通!「大家聽到行銷,或許以為就是不斷的包裝,但是我更想回到生活的本質,梳理內容,讓消費者知道每一則內容的脈絡源自哪裡?這一切的總合就是大溪生活的一個style。」
在餐桌上融合整個生活,成功的契機是找到一個對的方法,用食物入手是大家都習慣的一個方式。
美霞老師的信念是,地方要有永續力,要共創,年輕人的力量不可小覷,他們可以帶來新的方法;而且只要他們站在對的位子上,就可以堅持得更久一點。『C house』,就想用私廚的方式接待有緣人,四季菜單隨著季節發表、跟在地小農合作,除了認識新夥伴、新理念,更可以討論新議題,分享食物的多樣性。「有一次我們做芒果,主廚把所有的芒果都攤開來,告訴消費者酸的可以做成果醬、甜的可以單吃、硬的可以做成沙拉、軟的可以做成醬料……這就是跟消費者溝通,如果我們只選單一物種,物種的多樣性會被抹滅,也會影響我們的生態,這件事情就需要被溝通。」
透過私廚去盤點地方內容,伺機為這一切做串聯、做連結,所以當我有一個機會點可以與消費者溝通,就會打包成餐桌的形式,不論是活動或策展,都好。
「如果問我永續是什麼?我覺得應該要質化、量化,把科學方法帶進來。而且要跨域跨界:產業端怎麼跟學術端合作?公部門怎麼介入?有些東西真的不是產業單一的力量可以解決的,比如大數據,關於環境的指標跟分析絕對需要龐大的資源跟研究系統,從學術界、公部門到產業界的跨領域合作。」
談永續談環境教育談如何跟大自然和諧相處,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面向,每一次努力都希望達到跟天地更和平相處的目標,但我覺得陳美霞很不一樣,她不僅有想法她也很科學,她懂得系統思考、全局思維,她的每一個步驟都設想周到,會讓你看到下一個步驟的可能。「所有你看得到的東西都是手作的,餐飲也是,因為用餐的過程就會帶出餐桌的概念–除了食農,還有工藝、生活用品與環境。」
聊天的過程中,一不留神就被她帶向了一個充滿前進力的畫面,從在地各種資訊各種可能以及各種存在的力量開始盤點,接下來要打群體戰,所以要整合這塊土地上有相同想法相同理念有相同力量甚至有相同傻勁的一群人,有一天當力量完成了,他們的最後目標是走向國際跟世界接軌,讓臺灣這塊土地上的努力真正搭上全球永續的列,在永續這個面向上,我們從來都不希望缺席。
訪談至此,忍不住要問,一個人需要多大的勇氣才能放下已有的一切從零開始?
對離鄉的遊子來說,回家的路走過豈止千百回,理當不難,但如果有一天,回到家鄉回頭一看,兒時的記憶、年少青春時曾經的種種讓邁開的腳步開始遲疑,甚至不願再離開,那麼,已經有的一切怎麼能不放下?
她用身邊已經或者正在發生的一切告訴我,只有開始行動才能守住土地上原有的美好。如果我們想從飲食的角度回歸到我們跟這塊土地和解的可能,我覺得美霞老師是最好的領路人,更重要的是,她正帶領家鄉的人們一步一步努力著。
問她,回鄉後的日子難嗎?挺難的,但她深知落葉要能歸根就必須回到真實的生活裡,既然做了就得一路到底,儘管林林總總可見不可見的困難就從這裡一點一滴漫了開來,但,做了過河卒子,必須一路向前。即便困難接踵,從零到一,只要開始了,接下來每一個小小的一就可以慢慢匯聚成不可思議的力量。這個力量的源頭就是『溪房子』的主人—陳美霞。坦白說第一次看到這個名字覺得很日常,再不禮貌一點説,她就是我們街頭巷尾常常聽到的那個很菜市仔的名字,誰也沒有想到,菜市仔的陳美霞真的走入菜市場了,她把菜市場裡從土地上收穫的一切變成餐桌上的美味,把餐桌上的一切回歸到日常生活,我們因此知道,原來大家一直在追求的其實離不開那些每天出現在眼皮子底下的家常。
花蓮縣原住民族野菜學校
說到家常,筆者將帶領大家將目光移向位於太平洋彼岸的東臺灣。在這裡,為了保護和推廣原住民的傳統飲食文化,『花蓮縣原住民族野菜學校』的吳雪月校長正努力想將土地上日常走成一則後山傳奇。
説傳奇是有道理的,從線上搜尋到的資料挺官方的,説花蓮原住民野菜學校是一個重要的計畫,透過教育課程、田野實習和文化交流等活動,為學生和社區居民提供了一個關於原住民野菜文化的學習和體驗平臺。這些條文基本上不太能對應出更具體的感受,總得走入現場,看到及聽到的故事,才更有溫度。
『花蓮縣原住民族野菜學校』位於美崙山公園 (花蓮市尚志路25之2號),從停車場往斜坡上走去,小小的建築映入眼簾,跟一般人對“學校”的認知顯然有蠻大的落差,尋著石階往上走幾步,推門而入,小巧明朗的空間裡有不少物件吸引目光。不過,真正的驚喜藏在吳校長的話題後.「話說民國84年我還在當教官的時候,到台北受訓3個月,每個禮拜就只有禮拜三的傍晚可以出去走一走,有一回走進山海雙月刊雜誌社,碰見孫大川總編輯,他問我是否可以寫篇關於野菜的故事,我當下就被這話給愣住了,心想,我只會吃,不會寫耶……」
這對話卻因此成了起點,當時的吳教官不知怎麼地就對它上了心,思前想後,甚至到花師圖書館找有關植物的書,把自己吃過的野菜一一拍下來,就是找不到任何一篇野菜的故事。於是她決定先拍照,把自己吃過的野菜全拍下來,「就這樣有空就到處拍,3個月之後,我還是不知道自己要怎麼整理?只好回家問爸爸媽媽。」老人從生活中攢下來的智慧果然幫吳教官開了一扇窗,她聽從媽媽的建議走進黃昏市場,一攤一攤跟老人家聊天,展開有趣的田野調查,從此,吳校長出現了,在她四處奔走下,靠著一瓶米酒或者自家釀的酒,部落裡的老人攢了一輩子用來過日子的智慧在酒精中發酵了,吳校長就這麼把散落在日常生活的原住民野菜文化,一一撿回來。「很多酒麴也是野菜啊!我這一年花了很多時間研究酒麴植物的搭配,每一種結合都會有不同的味道!我已經寫了有關酒麴與釀酒的計劃案,希望有機會申請到這個案子,畢竟這是珍貴的無形文化資產。」這一步看似無奇,對吳校長而言卻意義非凡,自從1957年政府禁止部落居民私自釀酒以來,菸酒成了公賣的獨佔事業,加上國有土地及公有地上的各種禁令,族人不敢隨便到山上採集,黃藤野菜作為飲食的文化傳統被迫凋零。所幸在吳校長努力下,2019年7月4日森林採集法修正案公告,未來原住民可以利用國有地、公有地採集藤心 。「這個提案的通過對原住民的生活及飲食文化太重要了,野菜學校不僅可以強化在地的力量,更可以隨著相關報導及策展把野菜所代表的在地食農教育帶到各地。」
野菜學校所努力的就是希望帶領人們從餐桌上的記憶出發,慢慢想起童年時期就跟著部落長輩學習採拾的在生活周遭隨處可見的食材。那樣尋常的歲月裡,每一樣可以入菜可以上餐桌的食材都是族人珍惜的物資。「從研究整理野菜到蒐集資料,我越做越有趣,它似乎讓我一直無法停止,更覺得是一份使命。因為自己從小就是吃野菜長大的,阿美族又是母系社會,我們的採集文化幾乎都是媽媽、外婆、阿姨手把手傳下來的,很多的生活智慧都是Ina(媽媽、阿姨、外婆)交給我的,我一直覺得這些東西必須傳承。」
把傳承當成使命,吳雪月在2015年辭掉所有工作,那一年元旦起,她成了一個真正的農人。
野菜學校的任務可不輕,不僅提供各種野菜相關的教育課程和工作坊,包括野菜種植技術、採集方法、烹飪技巧和傳統知識的傳承等。更要讓學習者學習野菜的分類、特性以及如何在飲食中運用。其中,採集就是一門大學問。 「我們生活的週邊有太多 綠葉青草可以食用,可惜大家都不知道……但是,善用在地食材前我覺得首先要讓大家建立永續的概念,原住民各族群從祖先一路流傳下來的保育、保種概念非常清楚,他們知道採集絕對不可連根拔起,這是對自然賜予我們食物最基本的尊重。」因此,野菜學校經常舉辦一些活動,例如工作坊、講座和展覽,以促進原住民飲食文化的交流和分享。這些活動提供了一個平台,讓學習者和社區成員能夠分享他們的經驗、故事和知識。
「2015年暑假,飲食文化基金會問我要不要跟他們到韓國參加慢食博覽會,當時我根本不知道這是什麼?到了韓國才知道“亞太慢食博覽”竟然高達32個國家參加。原來他們都加入了義大利的國際慢食組織。」因為在韓國慢食博覽會上有機會進一步了解全貌,2016年吳校長自己找了5個人用臺灣花東分會的名義加入義大利的慢食組織,當時也擔任花蓮縣洄瀾灣文化協會的理事長)。
「當年9月20日我就帶著10個理監事去參加兩年一度的年會,從提出計畫、申請經費全都一手包辦。」這項全球的活動的精神在於好的食材、好的環境,及公平交易good、clean、clear 生活日常。吳校長強調,這三個概念對我們原住民來講,也是生物多樣性的概念,符合我們的日常。尤其野菜對我們阿美族來講就是生活的一部分,不用特別去學,從小Ina從山上或田地下工後會沿路採摘野菜,分享族人;「部落裡經常在下午時分看到幾個Ina就在樹下煮上一鍋10菜1湯,分享大家隨手採摘的各式野菜,這一鍋湯的滋味,就是在地的日常。」
是日常所以不怕走味,吳校長堅持在野菜學校推動的就是這原本就唾手可得的家常滋味。結束訪談前,她的話語突然從堅定鏗鏘轉為溫柔,她說,那怕已經進入21世紀,阿美族的婦女對於野菜的概念不會改變,不管離家多久久遠,那曾經停留在舌尖上的味道也不會消散,因為她們總會跨越時空在心底在腦海裡,四處漫延成為化不開的想念,也是食物主權的實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