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衷曉煒
◎圖/衷曉煒 提供

共這個字,非常有意思。

根據《說文解字》,共,就是「同」,許多人一齊擁有、體驗,或經歷,這樣的一種關係、一份感覺、一套制度,或一段時光,便是「共」。

共或不共

我們生活在一個「共」的時代。生活上強調「共享」──如單車及雨傘;概念上講究「共識」;當發現彼此之間有許多「共通」之處,便產生「共鳴」。在「公共」場合,公共關係更不能馬虎。

尤其政治。共與同,是一組雙生縈迴的魔幻字眼。同黨同目標同進退的,是「同志」;打不贏擊不倒或選不過他黨異派的時候,便強調我們是命運「共同體」,主張和平「共生」以伺機再起。如此的政治制度,我們稱為「共和」。

東方歷史上的共和制度很早──至少就名目上而言。《史記‧周本紀》是這麼告訴我們的:周厲王暴虐,箝制輿論,只要誰敢發出異議就會倒楣,人民只好「道路以目」──就算路上相逢只敢用眼神溝通表達不滿。後來國人暴動,厲王逃走,太子被藏匿保護起來,於是便由二大貴族周公、召公出面共掌,代理行政十四年,是所謂「共和」。

我第一次看到這則記載時,心下無比震動:哇,這足足比西方民主共和的里程碑──英格蘭國王約翰被貴族逼迫在1215年簽署的《大憲章》,早了二千多年哩。是誰說華人文化沒有民主共和的基因?

但又有一個不同的說法:《竹書紀年》記載,所謂共和時期,原來是「共伯和」這個大貴族受諸侯推舉,「行天子事,號曰『共和元年』」。搞了半天,還是個人獨裁。

把共伯和這個獨裁者,望文生義成共和制度,太史公司馬遷到底是個浪漫的人呵。

但中國古人是真的講究共,重視共,提倡共的。所以才早早就有「和衷共濟」、「同舟共濟」的說法──特別是同舟共濟這四個字,充滿協力與作,眾志成城的圖像:你掌舵來我搖槳,大家一起划向共同的目標,精誠團結,同船同命!

可是細究起來,古人所謂的共濟,似乎共的有點心不甘情不願。《孫子‧九地》在闡述戰場心理學時便舉了一個例子。孫子說:吳人與越人是世仇,但若同坐一條船時遇上風雨,還是能同心協力,克服難關,「其相救也如左右手」。這是一種禍福相踵,利害與共,不得不忍住厭惡,捏著鼻子一齊合作般,同床異夢的情誼。

所以同舟共濟的關鍵,是「不得已」──共的意思意思、勉勉強強、戰戰兢兢,生怕一旦共同的敵人或難關消失,就會變生肘腋,親密戰友轉眼成仇啊。

共的悲劇

共到極致,副作用就是個人的消失──特別在神聖教條的召喚下,犧牲奉獻,成就大我,就像《悲慘世界》音樂劇裡,革命的前夜帶頭叛變的學生領袖對愛情的嘲笑:「Who cares about your lonely soul?We strive toward a higher goal!Our little lives don’t count at all!」

內在的心聲,隱密的奢望,浪漫的綺想,這些都必須讓位給國家民族的巨靈。到了這裡,共,就成了尊邪惡天使,將祂擁抱的所有人都改造成沒有感情的機械。就像奧地利詩人里爾克的《杜伊諾哀歌》:

「誰──若是我吶喊──將從天使的序列聽見我?即使其中一位驟然將我擁入懷抱,我也會因為祂較強大的存在而消散。因為美麗無非是恐怖事物的開端……每一個天使都是恐怖的。」

人對共的癡迷,集大成者便是「共產」制度。人人努力,共工平酬,各取所需,儼然大同世界。但這偉大的學理,經歷一個半多世紀火與血的歷練,終究還得讓位給「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的經濟人性。馬基維利在《君王論》裡有一句驚世駭俗的話說的最好:

「喪父之痛易忘,奪財之恨難消!」(或譯為「人們忘記父親之死比忘記遺產的喪失還來得快些」。)

我們身邊就有一個例子。憲法的第一句:「中華民國基於三民主義,為民有民治民享之民主共和國。」而三民主義最大特點之一,便是民生主義的「平均地權,漲價歸公」。

這個主張很早就被提出。1905年,國民黨的前身,在東京成立的「中國革命同盟會」,發布《軍政府宣言》,於「平均地權」項下,大開大闔地敘明:

「文明之福祉,國民平等以享之。當改良社會經濟組織,核定天下地價。……四海之內,無一夫不得其所。敢有壟斷以制國之生命者,與眾共棄之!」

但揆諸近來房地產的狂漲猛飆,一旦碰上金錢或是利益,似乎這「同」盟會的主張,早就被歷來為政的眾多才俊們,束諸高閣同摒共棄了。

何以共情

這樣看來,無論西周、戰國,還是民國,我們對「共」這回事,好像是又愛又恨,又打又拉,視情形需要,有時共,有時又不共的啊。

那麼,有甚麼事物,是可以共得孤注一擲,勇往直前,無怨無悔的呢?

比如《詩經‧無衣》:「豈曰無衣?與子同袍。脩我戈矛,與子同仇!」這般生死與共的袍澤之情。

或者像李清照《蝶戀花》:「暖雨晴風初破凍,柳眼梅腮,已覺春心動。酒意詩情誰與共?」如此共體共思的詩情酒意。

而蘇東坡《秋涼》更貼切:「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每逢佳節倍思親的時節,遊子鄉心,眉頭鬢上,把盞悽然,只能感嘆「中秋誰與共孤光」。
至少「情」,是我們都可以放心共的吧。

共病時代

有甚麼是我們絕對不想「共」的呢?

除了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外,「同」病相憐的「病」──無論傷寒雜病還是疾疢痌瘝,我們一般都會覺得:還是敬而遠之比較好。

但有一本我深深為之折服,十年之間前後精讀了五遍的好書,竟然就是以《共病時代》為名──這個共,從人,共到了「非人」的層次。二位作者──橫跨人類心臟科醫學與獸醫心臟科醫學專業的芭芭拉‧奈特森赫洛維茲,和資深專欄作家凱瑟琳‧鮑爾斯,結合大量病理研究資料與臨床病例的觀察,從「人與動物本為同源」的理念出發,主張醫人的、醫獸的、生態學家,跟環保運動者們大可拋棄成見,充分交流,合力對抗人獸共通的健康難題。(按:作者還打趣,獸醫圈會稱呼一般醫生為那些「只會治療單一物種的獸醫。」)

人類自詡為萬物之靈,我們的難關,動物也有嗎?

答案可能出乎你的意料:基本上人面對的難題,無論生理心理,動物都會遇到──癌症、肥胖、自殘、青春期、厭食症、藥物成癮,甚至壓力型心臟病。

換言之,我們人類,並不那麼特別。而透過了解動物的問題與獸醫界解決這些問題的方式,可以迴向到人類的困境,進而思索我們現今看待問題的眼光,與慣用以解決這些問題的方法,是否真是靈丹妙藥還是治絲愈紛。

然而這本書遠遠不只停留在治病強身、預防保健的層次。作者以「天擇演化」為經,人獸同源為緯,鋪陳出一幅兼顧了史實與史識,類似「大歷史」的宏構──許多我們以為是「社會」、「文化」、「傳統」,或是「你想太多」的人生難題:比如說養生送死與基因傳遞,會不會只是同為這個星球上的居民,與生俱來一定會碰上的難關?

動物人生

會不會人生,其實就是「動物生」?

像青春期。中學時期的青少年與家長們,對以下這段描述一定感同身受:

「……青少年生活當中的那些戲劇性事件、笨拙與危險似乎是人類所獨有。假如你把青少年無與倫比的能耐——他們能用特異的翻白眼傷害自己的父母,或用陰鬱懶散的模樣毀了一張全家合照……不過,雖然細節可能不盡相同,(人與動物) 全都必須經歷一段緊張不安的過渡時期:一段夾在脫離成人照料與蛻變為成人之間的時期。」

動物也有青春期?「在其他動物身上,從孩童逐漸轉變為成人的時期可能從家蠅的一週左右到大象的十五年,長短不一。對錦花鳥來說,青春期從牠們孵化後的四十天起,持續大約兩個月的時間。就綠猴而言,這趟旅程始於牠們待在母猴身邊,直到自己成為母親(或父親)為止,為時大約四年。就連低等的單細胞草履蟲也有青春期——一眨眼就會不小心錯過,在短短的十五到二十四小時內,牠們的細胞核和原生質產生的變化……」

而了解這個事實,或許可以給父母與孩子雙方,多一點點的耐心與同理心──父母的囉嗦與孩子的厭煩,基本上都是與生俱來的「天性」:

「當你嘗試壓抑因孩子遲歸使你怒氣爆發時……當你忍不住動手撥開你家青春期孩子臉上那一撮遮住眼睛的頭髮時……當你打開一封孩子大學入學考試成績的電子郵件時……當你家孩子在運動比賽中的最後幾秒獲得勝利你因此控制不住而興奮尖叫時……與其怪罪文化,或在你的早期童年經驗中尋找讓你反應過度的源頭,不如花一點時間仔細凝視被遺留在演化時間軸上的東西,然後想想你的遠古動物根源。」

「遺傳演化」,是開始了解與彼此體諒的神奇子彈。

病與偏見

除了青春期,正視「人獸同源」,還能教會我們甚麼事?

作者還分享了一個感染性疾病的小故事──好的故事勝過千言萬語的說教。

故事大意是:2009年肆虐南澳洲的野火焚毀無數林地草場,奪走二百多條人命。有一張流傳甚廣的照片,裡頭一位被大火燻得黝黑,筋疲力盡的消防隊員,在餘燼猶存的荒野中蹲下身體,餵一隻劫後餘生的無尾熊喝水。人固然在餵食時滿眼溫情,凝視著面前的動物;而那隻可憐的澳洲國寶──後來被取名叫「山姆」,竟在喝水時伸出自己的前爪,緊握住消防隊員的手。

沒有比這樣的畫面更能闡釋跨物種的「We are the world」偉大情懷了──直到六個月後的一則尷尬新聞出現為止:山姆溘然長逝,但死因不是燒傷。
兇手是由披衣菌引起的併發症;也就是說:可愛的無尾熊死於「性傳染病」。

花花世界裡的萬千病原,它可能在一種生物身上全然無害,但卻是另一生物的連環殺手:它可能在消化道中蟄伏不動,但當傳到了呼吸道時就會引發惡疾──何況細菌或病毒的生存傳布策略也始終在演化之中:今日皮膚,明天黏膜,後天泄殖腔,端視哪裡最適合生存繁衍。


但即使如此,連就病論病的醫師們也不免對性傳染病另眼看待:一項國際性的調查曾將各種疾病的「聲望」加以排行,「腦瘤、心臟病、白血病榮登榜首,而侵襲腰部以下的隱疾則全都敬陪末座。」(按:不也有人統計過韓劇最喜歡的死法:一是白血病,二是出車禍?)
我聯想到梅毒這種「不光彩」的病。關於這種病的名稱,各地的叫法都不相同:

義大利人叫它「法國佬病」;
法國人叫它「拿坡里病」;
英國人叫它「西班牙佬病」
或「法國佬病」;
波蘭人叫它「日耳曼病」;
俄國人叫它「波蘭病」;
中東人叫它「歐洲膿疱」;
日本人叫它「唐瘡」……

這簡直就是一部具體而微的民族偏見誌。壞的東西都是從別人來的,好的東西才是我們的固有光榮?

其實,病就是病,無分高低,無分人獸。拿掉有色的眼鏡會更有於解決問題的實質。

真正人類共有的疾病,是偏見吧。

共存共榮

那麼,萬物「共病」的事實,究竟可以教會我們甚麼?容我引述另一段作者的結語:

「透過遺傳與演化的連貫性去觀察這個世界,會讓人產生某種肅然起敬的感受——遺傳演化的連貫性幾乎可算是生物學的統一場論。它提醒我們與動物共有的困境;它能使我們變得更有同理心,還能拓展我們的思維能力。」

很多東西,無論我們主觀上討厭或喜歡,讚揚或鄙夷──血緣、種族、外貌;飲食習慣、文字語言,甚至「文化遺產」。這些,不管我們想共或不共,都已經是我們的一部分。接受自我,尊重他我,該是共病能教給我們,最好的共存共榮的良方。

共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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