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衷曉煒
中文的「也」,是個神奇的字符:配上不同的偏旁,就成了可以指涉萬物的指示代名詞。男的女的,神的人的,好像甚麼都能被「X+也」代表。
而「女+也」──她,就有好幾個故事可講。
是她?不是她?
第一個出自金庸大師的經典《天龍八部》。除了武林笑傲,快意恩仇之外,這部武俠小說對人性的愛慾糾葛,也著實描寫得入木三分。
像第36回,講到男二虛竹的逍遙派同門師伯師叔──身為師姐妹的天山童姥與李秋水,糾結在「師兄愛的是誰」上,你爭我競,纏鬥半生,最後二敗俱傷。卷末的一幕,要揭曉師兄生前隨身攜帶的畫卷,畫的女主角到底是誰:
虛竹將圖畫取了過來。童姥伸手拿過,就著日光一看,不禁「咦」的一聲,臉上現出又驚又喜的神色,再一審視,突然間哈哈大笑,叫道:「不是她,不是她,不是她!哈哈,哈哈,哈哈!」大笑聲中,兩行眼淚從頰上滾滾而落,頭頸一軟,腦袋垂下,就此無聲無息。
而看到情敵先她一步而去的李秋水便也要求:「賢姪,你把那幅畫拿過來給我瞧瞧,為甚麼姊姊又哭又笑,啼笑皆非的西去?」……只看得片刻,臉上神色便即大變,雙手不住發抖,連得那畫也簌簌顫動,李秋水低聲道:「是她,是她,是她!哈哈,哈哈,哈哈!」笑聲中充滿了愁苦傷痛。
我們看到這裡,心裡都出現一個老大的問號:「她」,究竟是誰?結果答案是:
李秋水黯然……「她是我的小妹子!……師姊,你我兩個都是可憐蟲,都……都……教這沒良心的給騙了,哈哈,哈哈,哈哈!」她大笑三聲,身子一仰,氣絕身亡。
看到這裡,除了感嘆「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關風與月」之外,心裡也不由得嘀咕:我們在看人看事時,想學到「見山是山」的本領,到底有多難?
第二個故事,則是這個「是她,不是她」公案的真實歷史版。在林博文的《跨世紀第一夫人──宋美齡》中,記載了一則宋女士在上世紀中出訪美國的軼事。出訪的目的在宣揚中國抗戰的艱辛,希望獲得美國政府與人民的善意及援助。也因此,媒體公關、事件行銷,和形象包裝都是第一等的大事。
1943年3月22日,宋搭乘羅斯福總統的專用火車由芝加哥前往舊金山。半夜經過猶他州的一個小鎮。全鎮居民──包括五十名小學生在內,都在車站守候整夜,想一睹東方盟友中國第一夫人的風采。宋美齡當時有病在身,且已被繁重的行程攪得精疲力盡,有限寶貴的睡眠時間不能被打擾。
但她不能讓美國民眾失望。於是一個完全不懂英文,但熟悉宋的舉止的華人女傭──她平日看多了女主人的神態,再經一番指點,便打扮成宋的樣子,穿著她的披肩,頻頻向群眾頷首微笑。等待已久的民眾以為這就是他們夢中的巨星,便大聲歡呼:
「就是她!就是她!」
看人,得剝除層層服飾配件、妝扮背景、地位氣勢、認知偏見的皮毛,直指本心本相,真難啊!
當她/他失去偏旁
那麼,如果當人類──「她」和「他」,「女」或「人」的偏旁都開始模糊消失了呢?
近來OpenAI研究實驗室的ChatGPT 名噪一時──無論說理詳實的紀事、鏗鏘有力的文稿、纏綿悱惻的詩歌,還是名師的秘笈、學生的作業……這些內容,到底是不是真的「她/他」寫的,還是人工智慧所產製的內容,成了最熱門的話題。
而熱潮的背後,其實隱涵了人類「我們是否會被取代」的深層恐懼。
但,人本來不就該是得時時適應環境的生物?古書《山海經‧海外西經》裡有個叫「刑天」的神話人物,他因和天帝爭權,失敗後被砍去了頭顱。但他不甘屈服,沒了頭,他竟變形成「兩乳為目,肚臍當嘴」的生物,永不停歇地揮舞著盾牌和板斧。
就把「善用AI,活得更好」,當成砥礪自己時時作好準備,變形成社會需要的變形蟲的座右銘吧。
不過,有一點我們得認清:是的,人,不會被完全取代;但,「部分的我們」,會被取代──那個我們熟悉的,以為人該活成的樣子,會跟現在很不相同。
這話怎麼說呢?
科技,不只始終來自人性;科技,一直都在肢解並改變人性。
像「工作」這件事。從工業時代的蒸汽機,以石破天驚的轟隆隆巨響,打破重塑人類的工作模式以來,幾代的大師們一直試著安撫我們:人,不用擔心被新的科技淘汰。在新時代裡,人獨一無二無可取代的,是愛,是同理心,是有溫度的溝通──比如說像笑顏溫語的侍者,親手將精緻佳餚端到客人面前,再輕聲簡介米其林大廚的嘔心瀝血並祝用餐愉快,這種手工的、客製的、有著人與人之間接觸的親切服務,是再怎麼樣高端的機器人都做不到的。
但大師們沒有點出的,是人工智慧大神治下,「人 v.s.機器」關係的質變。當電腦貢獻了大部分有價值的勞務,人類,如果要在這新經濟價值鏈裡卡位,只能改變自己,試著僕從於機器、配合電腦的思惟與運作,切割細分自己的勞動與時間,調整勞僱關係,扮演好「最後一哩/呎」的角色。
現在不就已經有類似的職業──只在很短的時間內提供有限的、專精的人類勞務?摸骨神算負責心靈諮商,砍人顧問專職遣散員工,離婚律師見證好聚好散。
當然有些工作不會太光鮮亮麗──掃地機器人清不到的髒亂角落、ChatGPT找不出來的語法別字陷阱、門市接待對講機陪不出來的笑臉哭臉等等。這些零碎的、「價值不高」的工作,我們都需要人──五分鐘的清潔阿姨,五分鐘的作家編輯,五分鐘的可以任客人蹂躪的老實服務員,來完成經濟價值鏈的最後一哩/呎。
有些人會藉由AI的處理分析能力過得更好;但有些人會墮入更差的勞動條件──更長的工時、更差的薪水時間;或許,再加上支離破碎、被臠割的人性。
像大部分的議題一樣,AI的問題不大──除了「分配」的影響之外。套媒體大師包益民先生的話——他在體驗AI超過7000小時後,得到的結論是:
有的人會懂得應用直覺和創造力,加上豐富的人生經驗,細微的情感深度,綜合飛躍式的聯想與更多的歷史背景知識來使喚AI。人類的工作,不會被取代;但很多人的工作,會被「很會使用AI的人」取代。他並引用了一位用了好一陣子ChatGPT的成功企業家的話:
「這AI只會讓厲害的人更厲害,平凡的人更平庸。」
如果總統是……「 」
還有一個我們早晚得觸碰的議題──如果像人一般能創作產製甚至思考推理,AI發展到什麼程度,我們會放心讓它全面「接管」?讀書看病打官司也就罷了,像某些「神聖的」領域……比如說,政治,是AI也能作主的嗎?
讓我們問自己另一個問題:你可曾想過讓這世界更好、更公義,或單純地讓人類更快樂?
答案應該很明顯:當然。我們或多或少對這世界有點期待,也有些失望。滿天霧霾,遍地難民,環保改革法案總被某些邪惡企業帝國阻撓,真正的公平正義則像夜空裡的繁星,美麗閃耀卻遙不可及。
人類,卡住了。 我們心中喃喃著。但解決的方案其實近在眼前:當前眾多的不公不義,源頭其實多是政治──權力的不均等,常使資源分配傾斜,所得分配惡化,使掌握話語權的少數控制多數;而短視政客的惡意引導,更使大眾的心志往往被簡單的「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口號所誤導禁錮。
關鍵在於:怎麼樣讓在位的「肉食者」始終大公無私、盡忠職守,這是所有國家社會的難題。無論一夫獨裁、直接民主,還是選舉代議的「寡頭」之治,都沒辦法根除「自私自利」對於任何表面上完美的政治系統的的扭曲。
西元前六世紀的古波斯就曾有過這種典型人類社會的掙扎。根據希羅多德的《歷史》,幾個菁英為了決定將來的政治制度,而有以下的對話。
第一個人主張廢除獨裁政治,改行民主制度。他說:我們必須停止只有一個人作主的獨裁統治。你們已經看到暴君剛比西斯可以驕傲自滿、旁若無人到甚麼程度。獨裁的缺點顯而易見:當一個人可以想怎麼做便怎麼做,又不用對自己所作所為的結果負責的時候,即使把這種權力交給全世界最優秀的人,他也會脫離正常心智的。
第二個發言的則主張寡頭政治──跟我們現在習見的「選舉代議」制度類似。
為什麼反對由人民直接統治呢?因為「沒有比群眾更愚蠢與橫暴無禮的了。把我們自己從一個暴君的統治下拯救出來,卻又用它來換取那肆無忌憚的人民大眾的專擅,這不是太荒謬了麼?」暴君的所作所為,還是明確知道所為何事才做的;而「眾愚」的人民卻連這一點都做不到。他們只會直向前衝,像一條泛濫的河流盲目奔闖。
最後說話的大流士則主張獨裁。因為「若實施寡頭政治,許多人雖然都願意為國家作事,但他們之間常常產生激烈的敵對情緒──因為每一個人都想當首領,都想使自己的意見占上風。這便引起激烈的傾軋,而傾軋產生派系,派系便常發生流血事件,而流血的結果仍是獨裁。」
這,與現在各國普遍的政黨惡鬥真像啊!
我們理智上認為「人民」該有至高至大的權力,但卻又在一直期待某個「與大多數人表面平等但其實又很不一樣」的聖君賢相誕生。而一旦那個天命所歸萬眾矚目的偉人上台,如何處理官箴操守、權力轉移、結黨營私等問題,又讓我們傷透腦筋。
那麼,為什麼不把人的因素排除呢? 如果統治者是完全排除人性影響的……人工智慧,會比殘殺千萬無辜的斯大林毛澤東,挑起種族凈化還生吃人肉的泰勒阿敏,或是窮兵黷武、口無遮攔的普丁川普還糟嗎?
超脫人性的AI似乎便是完美解答。它一無所求,所以公平正義;毋需金錢,所以何用貪瀆;不具人性,所以沒有「她」或「他」的情緒。它的運作就像神一般──「祂」永遠合理、大公無私、勤勉認真、成熟堅定;有史以來第一次,源於人所創造的電腦機械與矽晶礦石的數理邏輯,可能最終進化昇華成為最適統治人類的「釶」。人的弱點──血緣裙帶的糾葛,私利情緒的牽繫,精神肉體的局限,再也不會是阻礙文明進步的絆腳石。
我們的祖先曾經自願放棄部分自由,讓酋長、君王、主席、總裁,或是「伯理璽天德」(總統) 統治,並忍受這些「人」的不完美。
為什麼我們不能信任看來全然完美的AI呢?
牠說:還不行
但這美好的人工智慧烏托邦,大多數人都覺得不行。
為什麼?
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白俄羅斯作家斯維拉娜‧亞歷塞維奇的鉅作《戰爭沒有女性》,訪問了169位參與了「偉大愛國戰爭」女性老兵──也就是那場第二次世界大戰納粹德國與共產蘇聯之間,泯滅人性,殘酷無比,造成二千萬人死傷的四年血肉磨坊。
蘇聯有大量女性參戰。她們不只是軍護、文書、後勤等後方支援者,她們也是飛行員、戰車兵、狙擊手、高射炮手之類與敵人面對面拼命的戰士。
這麼多鮮活感人的故事裡,我記得最清楚的,是蘇聯第一位女性火車駕駛的故事。從1941到1945年,她與先生帶著剛剛出生的兒子,志願支援各個戰線。四年,就在車廂與車廂間,孩子從小男嬰變成了小男孩。
車廂當然不是家。但當小男孩在廢墟般的基輔車站撿到一隻小貓後,事情便有了轉變。就在車廂角落,他們一家當成臨時小窩的鋪墊上,小男孩堅持每晚要與小貓一起睡覺。他跟媽媽說:
「有小貓的地方,就像一個家。」
作者在總結她寫這本書的心境時,曾引用俄國十九世紀古典文學大家杜斯妥也夫斯基的話:
「我們(作家)在創作時面臨的終極挑戰是:到底在一個人的身上,能有多少人(性)?以及,我們能做些甚麼,以維持這些人(性)的存在。」
小貓──牠,能存在的地方,人或人性,通常也在。沒有人性的制度,還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