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專訪∕黃建業 教授
◎ 撰文∕李竹婷(《明道文藝》編輯)
閒暇時間我們看電影,當作生活調劑的出口;我們看電影約會,感受浪漫情愫的曖昧。我們走入電影院, 享受聲光的刺激,進入劇中的情境, 一起跟著大哭大笑,劇終還會跟著同行友人談論著那部電影如何如何, 「真的好好看!」或是「天哪!我剛到底看了什麼?」
我們都愛看電影。
電影好像從我們有記憶以來,就成為休閒娛樂的最佳夥伴,我們看了好萊塢巨額製作成本的大片,也看了歐洲回味無窮、咀嚼再三的電影,日本、韓國的電影偶爾也吸引了我們的目光,那臺灣的電影呢?
隨著近年臺灣意識的高漲,再加上2020年因疫情國外電影難以大舉入侵,這幾年臺灣電影的討論熱度明顯上升,在這當下我們回望臺灣的電影史,特別採訪以「左手導戲、右手評影」的大師級電影研究學者——黃建業教授,走一段臺灣電影的時空隧道。
建業教授對電影的愛,年輕時一個月可以看上百部電影,不只是臺灣電影,世界各國的電影也都如數家珍,其廣博學識在談論到電影的發展,簡直就像是個真人電影圖書館,每一部電影或是影人,教授總能娓娓道來事件環節的發生及影響,從建業教授對電影的瞭解,聊一聊電影何時出現在我們的這座小島,以及臺灣電影產業的初始發展。
日本殖民時代的零星火光
1895年法國盧米埃兄弟在巴黎放映了《火車進站》,標誌電影的正式誕生,隨後傳至世界各國。臺灣因甲午戰爭成為日本的殖民地,約在1900年日本人引進電影進行放映,但卻未在臺灣形成產業,殖民母國日本的電影產業倒是發展不錯。
據目前的文獻資料可知,1907年時日人高松豐次郎受日本總督府委託,在臺灣拍攝電影《臺灣實況紹介》,於全臺的北、中、南部等一百多處取景,介紹島嶼風土民情及日本的在臺建設。而日人在臺拍攝或映演電影,主要目的也是作為皇民化政策的工具,藉由電影進行日本文化宣傳及社會教化等政治目的。日本殖民時代中後期,臺灣文化協會的本地知識份子,也成立「美臺團」透過放映電影,展開反殖民的思想啟蒙,作為對日本的抗爭手段。
而臺灣人的電影製作更是量少質差,缺乏電影技術與創作人才,第一部臺灣人製作的劇情片《誰之過》品質不佳,不受觀眾歡迎,而1937年臺資「第一映畫製作所」的《望春風》,以流行歌謠〈望春風〉改編成同名電影,描述臺北藝旦的悲戀故事,獲得票房佳績,但在臺灣拍攝電影,導演仍幾乎由日本人擔任,也依賴日本人的技術合作。
建業教授談起日本殖民時代的臺灣電影,即強調當時多由日人主導,且作品有限,目前研究的日本或臺灣學者,靠著有限的資料逐步建構,尚未全面,若有興趣可以翻閱東京大學的三澤真美惠教授的專書。
臺灣電影產業的開始
談到二戰後電影產業從何時開始發展,建業教授表示可從兩大脈絡談起,一是1949後國民政府遷臺,政府努力發展的國語片;另一則是1950年代中興起的臺語片。
政府在電影產業的奠基
1945年臺灣光復後,國民政府接收日人留下的電影器材、設備和廠房,成立「臺灣電影攝製場」(臺製廠),而中國電影製片廠(中製)、農業教育電影公司(農教)、中國教育電影製片廠(中教)三大公/黨營影業機構,也帶來相關的設備與技術人員。
然而因戰局失利,國民政府撤退來臺,當時的臺灣仍面臨戰火陰霾、社會經濟低迷,公營製片廠也面臨著膠片、資金短缺,人才無繼的困境。1950年,農教廠終於開拍來臺後的第一部影片《惡夢初醒》。但三家製片廠生產的影片多半為應付政策宣導之需要,各製片廠在極困難的物資狀況,以土法煉鋼式的自我研發,在電影的技術上慢慢發展。
後來因臺語片興起,許多民間製片公司開始向中影(1954年農教改組為「中央電影事業股份有限公司」,簡稱「中影」)、臺製或中製租借場地,也會借用編導及攝影人員等,國語片及臺語片的人才互流互動,也使得公營製片廠的人員與設備得以充分發揮功用,培養了新生代,為六十年代國語片的興起奠定基礎。
臺語片的興起
電影產業發展的另一脈絡,則是臺語片的興起。1955年由歌仔戲「都馬劇團」拍攝第一支臺語片《六才子西廂記》,但因技術面較為粗糙,映像畫面模糊,才上映三天便黯然下片,即使如此,仍吸引其他歌仔戲班的注意,開啟拍攝臺語片之路,歌仔戲團麥寮「拱樂社」創辦人陳澄三先生出資,由何基明導演拍攝的《薛平貴與王寶釧》大賣,臺語片如雨後春筍般出現,提高投資人拍攝臺語片的意願,民間資金的挹注,使臺灣影壇首度出現蓬勃發展的景況,帶動臺語電影風潮。
臺語片是從臺灣本土的歌仔戲發展起來,較多延續日本的技術與風格,除了所用語言「臺語」貼近平民百姓,類型豐富多元,對於當時臺語片的興盛,建業教授這麼說:「尤其中南部的觀眾非常喜歡,當時甚至還有兒童演員,像是《流浪三兄妹》的許秀年、戴佩珊等知名小童星的出現。」
臺語片時代對電影產業的貢獻,不能不提到林摶秋先生,家境優渥的他,曾於日本留學,對振興臺灣電影懷抱極大的企圖心,成立「玉峯影業公司」,將自家牧場改建成「湖山製片廠」,引進最新的電影設備,並開辦演員訓練班培育演藝人才。自1957年創辦玉峯影業,林摶秋先生總共執導了6部作品,其劇本內容、技術手法或電影美學,今日看來頗具水準,是臺語片的代表作。
1950年代的《薛平貴與王寶釧》熱賣,引領第一波臺語片風潮,發掘大量演員,新人導演、編劇相繼投入,國語片和臺語片的人才互流,甚至在1960年代臺語片的製片重心移往人力、場景調度方便的北投,一天可能有多部電影同時拍攝,北投也因此被封為「臺語片的好萊塢」,2013年上映的電影《阿嬤的夢中情人》,描述的就是在北投拍攝臺語片的風光年代。
然而臺語片成本低廉、製作時間短,本輕利重,業界在快速趕拍下,品質差強人意,票房也就迅速衰落。建業教授也提到臺語片榮景的黄金時代留下的電影不多,當時拍攝臺語片千餘部,在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約留存兩百多部,且多是後期作品粗濫製作,內容參雜賣藥及裸露等,當時的投資缺乏長遠規劃,而使得臺語片走下坡。
六十年代後半,臺灣製片環境好轉,國語片生產數量激增,除了李瀚祥率國聯以高水準要求拍片,中影的健康寫實電影也成為成為六十年代臺灣電影的成就,往下開展七十年代臺灣電影的黃金歲月。
李翰祥與國聯電影的刺激
1963年香港邵氏的黃梅調電影《梁山伯與祝英台》上映,「梁兄哥」演員凌波風靡全臺,導演李翰祥來臺成立國聯電影公司,在電影拍攝上投注巨額的資金,制度化的製片環境,帶來大批幕後優秀技術人員,也培育許多導演、副導演,也有專屬的當家花旦「國聯五鳳」:汪玲,甄珍、江青、鈕方雨、李登惠五人,國聯對電影品質的要求,帶動臺灣電影發展有著推波助瀾之效。
中影的健康寫實電影
50年代國語片並不賣座,而香港邵氏《梁祝》的成功,使中影積極尋求另一路線開發市場,1963年龔弘接任中影總經理,提出「健康寫實」製片路線,聘請李嘉、李行進入中影擔任導演,拍攝《蚵女》、《養鴨人家》等片,風格清新,取材具有臺灣鄉土色彩,而健康寫實描寫社會問題,強調倫理道德,寓教於樂,加上彩色攝影的技術優異,票房及評價皆獲得肯定,《蚵女》奪得亞展冠軍,帶動國語劇情片的製作水平。
此時期也積極栽培演員及編劇、製片、導演等,當時的電影人員在國語片、臺語片是流動的,像是李行導演的第一部電影,就是臺語片《王哥柳哥遊臺灣》,而又如演員柯俊雄以軍教片《英烈千秋》的愛國將領為人熟知,其實早年也是臺語片的知名小生呢!
七十年代電影產業的巔峰
七十年代的電影市場熱絡,民營電影公司蓬勃發展,當時盛行電影有瓊瑤的文藝愛情電影、軍教片等,不單只是國內市場,也輸出至國外,如星馬、香港等地,現在很難想像軍教片當時的火熱,建業教授回覆「當時可是很多觀眾的,因為有著名演員, 學校也會鼓吹,再加上國防部軍事資源的支持,拍攝場面大、張力強,像是《梅花》、《英烈千秋》都是眾多大卡司主演。」
臺灣新電影的貢獻
八十年代臺灣新電影的貢獻不是在產業的發展,而是開創出嶄新的電影美學。新電影的導演有著強烈的個人風格,其電影藝術受到國際矚目, 《悲情城市》一舉拿下威尼斯影展金獅獎,後來的蔡明亮導演、李安導演都是創作者自身的才華。
但因新電影強調以藝術而非商業考量,非明星演員、「長鏡頭」拍攝手法,有別於以往的觀影經驗,票房受觀眾冷落,再加上電視、錄影帶的普及,取代電影院成為主要娛樂管道,臺灣電影產業也開始下滑。
產業與創作
但對於產業的發展,建業教授表示「產業和創作需要分開來看,有時候產業發展得很好,但藝術成就不一定高,像美國好萊塢跟歐洲電影,好萊塢是世界電影工業中心,歐、亞、非洲電影則表現出好萊塢電影較少表達的深刻人文思想及文化經驗,當然也有產業發展不錯的,影片內容也具有水準,只是操作方式不一樣,並未有孰優孰劣之分。」
就如同建業教授所說「一片膠卷一片心」,電影所需的資金成本高昂,就算是用手機拍攝的電影,也可能在後製的科技、美術、燈光等工作中花費高額的支出,電影工業的投資者,必須對資金的回本具有信心,產業才有可能興盛。
近年也有報導指出,臺灣電影產業頗有復興之勢,建業教授認為不應只侷限在臺灣,應從全世界的經濟狀況來看,電影與經濟發展密切相關,當全世界的經濟發展下跌,也會造成電影院線的關閉。對此,建業教授語帶保留「因疫情關係,減少了外國電影流入的競爭,但重點仍在臺灣自身影業與創作體制的活力和敏銳,是否真的復甦仍需再觀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