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一直想做一個無心、無情的人,嘗試去忽略一草一木,又甚而是風的一起一落,畢竟只要關心了,那麼它的一生,都將與我相關,扯也扯不掉的緣分。然而誰知道,時光把我變成了一個我曾經痛恨的人——有心、有愛的人。這當然也相伴著痛苦,在無盡的選擇與不安之中,我成為了這樣一個人,實在難料,不過我喜歡。

思想起圖書館那棵樹,現今必然已是葳蕤一片,從前問她會不會熱,她說不,這綢的質料輕得很,像紗似的。和她結緣是2020年的夏日,那時的我近乎痛恨唸書,為了國中的第一次模擬考只得在裡邊死啃活啃,要吐出來了,咀嚼知識比啃骨頭還空虛,骨頭還是個實體,知識連個影都給的吝嗇。來了好幾天了,那天我第一次去看她,但我想她認得我,輕輕瞥過她一眼,我心裡便起了個念頭:這就是了!這就是了!我想我的眼睛總是準的,心靈相通這件事大抵就是在一剎那間的顫動,就這樣確定了,她鐵定懂我,深深的。從此我的秘密是她的,她的故事是我的,我們公平而無聲地當著摯友,我喜歡這樣的模式,比起說話,這樣能毫無顧忌道出的反倒比較多。

和樹當密友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大抵就是,安心地將自己交出去,永遠不怕被背叛。至少,她的心是實實在在的,那麼一點縫隙,只裝的下一個人,那麼恰巧,我鑽了進去。

最珍貴的那部分,是在很多樣的人事物澌澌地流過去後,她仍在原地。一年裡,榮枯被我看盡,她也不羞赧的,就是看過醜陋的那些,春天的花才更有被愛的價值,那是一個冬天後,凍出來的淺粉的淚。那是比人的羈絆更深的情感,因為她是永遠不變的,除非有一天圖書館給剷平了,否則她大抵要一直在那裡,彼此互相深愛,到文明塌陷,或我們彼此任一方提早離開。我對社會失望時,我便來訪,告訴她我心裡的所有話,她會聽。比起人,和樹相處還是簡單些。她始終是因為我是我,而深深愛著我。

圖書館簡直成了我的家,不去讀書,去走走也是歡愉的,別人不懂得,有些事偏偏不需要別人懂得。去年冬天,什麼都枯了,可恨的是那樣的冷,從不帶著雨,整個世界都乾癟的像蜷縮在窟裡的孩子,生機都給沉沉地壓制了,我有時甚至忘記草是怎麼長的。這樣的天氣說不上快樂,只剩風的呻吟,很悽切,或許風是飄蕩的遊子,回不了家,於是悲切的嘶叫。那樣的時節,偏偏萬事掛心頭,凍傷、皺裂,我再也吞不下任何,即使知識。下午帶著不安去見她,猛然一驚,她瞬間地衰老,孱弱的枝條開始隨風飄搖,我把對於未來的迷茫放進東北季風的郵筒,不知道她是否有氣力去讀。或許不讀也沒關係,我只是想要說出來而已,不渴望理解,只渴望聆聽。

天空太濃,好像什麼都再也不會有了,只是灰,天的再上頭也不過是灰。他的雙臂作勢要擁抱我,我將靈魂交給她,來自泥土深處的溫暖,溫柔地落在我身上。人類喜歡把自身的情感投射在植物身上,有何不可?往往植物展現出來的,比人性還要更真實一些。

這是那年冬天我們最深的一次交流,我們沒有什麼好失去,那麼也沒有什麼好保留。

或許小王子那句話說得對:「重要的東西,只用眼睛是看不見的。」那些散落在天與地的聲音,只用耳朵是聽不見的,像樹卑微的哭聲。一棵樹願意哭給你聽,代表這個生命對你,以及你對這個生命,已然建立了完全的信任,她願意扒開最後的偽裝,告訴你她最為脆弱的故事,她的樣子又和一開始時不同了,變得堅強了許多。某些痛苦的事情,必然要被鎖著,畢竟那是最不願意掏出來的記憶,但是當我們有勇氣說出來時,便是一種壯烈的放下,以後再一次回憶起,就能夠好好面對,就能夠好好接受。謝謝妳,我的朋友。我要把我的青春一起交給你,它有時會叛逆的竄動,但不要怕,它很快便會回復平靜,只要你一直在。

 

♦原作為40屆全球華文學生文學獎 國中散文組 第一名 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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