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發出鴉雀般的叫聲,像道白光破開夜的慘霧,高中最後一次術科考結束了,由城市生出的大霧也漸漸退後,前進的莒光號絲毫沒有穿越時間的光芒,沈重不安,橫潛為一頭巨獸,戴上耳機閉上眼,隱約在往下墜落。 

  

輕微的騰空,然後墜落、墜落,在黑暗之中的一片湖。在這之後就是過年了吧,又要搭火車去哪呢,彰化的老家,還是依舊在台東。我們家缺少儀式感的基因,國小六年級不守夜,國中二年級除夕吃披薩,初一微波一次,初二再微波一次。清脆的高音叮咚聲,這種聲響浮現在每個日常空氣之上,面對面沈默吃飯,硬掉的炸雞和過鹹的海帶,節能燈發黃,穿透被菸熏黑的出租屋天花板與牆面,在這裡,是流域上唯一的石頭,透明而平凡,反射一切,只顧著如此。習慣是隔著塑膠桌墊的倒映觀察他人的臉,向上是父親皺緊的眉頭,向左是多出來的粉色塑膠椅。電視播放一些在他方的、與己無關的新聞。 

  

莫德納第二劑打完,父親還不能喝酒,這樣很好,是這個月最好的事情了。他說:「今年回去過年吧,奶奶希望我們回去過年。」彰化的老房子屬於大伯,他前些年去世了,房子留給了伯母,在那裏唯一屬於我們的、屬於爸爸的,只有一間保存他年少記憶的小房間,我們能住那裡。出發前,他說他以前集了郵,有十大建設也有故宮帝雉,說回到老家要找來給我,我沒敢信,嘴上說好。可他終究還是喝酒了,在回到老家的第一刻,買了五瓶四十塊的紅標米酒、叫我自己去房間找集郵冊吧。 

  

在透明玻璃書櫃的底下抽屜,我找不到集郵冊,只找到一本日記,藍色的封皮,翻開來第一頁寫滿了個人資料:「1971年生,雙魚座……同學叫我滷蛋,媽媽叫我仔仔……」翻開了第二頁,僅有一行藍色的字:「(以上隔日作廢)」。第三頁寫:當我拿起筆開始寫我的日記,它就不再是它了。週末撞到了貓、上班遲到,他看到貓就想起了她,他要哈哈大笑,他說,一定會有人偷看自己的日記,所以不寫她是誰。 

  

集郵冊在抽屜的最裡側,深紅的硬底皮面,金屬釦環生鏽,落下廢雪般的碎片,壓在散開的舊照片上,胡亂翻了幾下又合上,聞到了潮氣和霉味,像我房間的小書桌。 

  

那是爸爸說他花了三天的工資給我買來的書桌,嶄新光亮,有略黃的紋理和反光的漆,他說學生必須有一個屬於自己的書桌才像話,除了我第一天看見他把書桌搬上樓,記憶裡再也找不到關於爸爸和書桌的合影。他工作用不到文書處理,於是自己就沒有筆,大多數我和他的交流都在客廳,可我寧願和同學聊一整天的糗事,也不敢與他談論理想。要談論他的理想,還是我的理想呢?只是看著他用黢黑卻發顫的手,把汗溼的字擠進聯絡簿空格。 

  

我恨過父親的,這種壓抑的恨蔓延在整個不安的青春期,國中的青春痘爬滿臉頰,每有淚水落下,眼睛就成為了石頭,痛擊所觸,恨虛無與尚且未知的愛,厭惡我的悲傷與一切淚水的源頭。幼年希望父親死去,青年希望自己死去,這世上沒有什麼無法讓我生恨。這種恨意會持久嗎?這種恨是獨屬於我的嗎。我從來不敢讓他知道這些,在還未學會愛的時候,已在腦內說了無數遍恨,在這幼稚、而淺白的淚中入睡。我討厭他打斷我的話,討厭他告訴我什麼事情該如何,討厭他開一些自認為幽默的玩笑,討厭這個只允許一人生氣的家,討厭我不能只靠自己活著……。 

  

可我終究是要落淚的。這種難過甚至壓下隱密的、深藍般的偷窺慾,那一刻關於他的所有標籤都落下了,只是少年的模樣,可如果此時他打開了門,我就會知道,事實不是這樣的。我想帶這本日記走,也怕真有人邁過陡且長的樓梯,開了幾步之外的門,看見我。怕父親已經醉了,更怕我看見他。我總是說服自己,他並不是真的愛喝酒,他只是累了,廉價酒精,才是救贖。怕轉頭看見他的皺紋,看見他不再年輕,他刻意不看鏡子,用以忘卻衰老,也不願拍照,好像自己是一本不堪紀錄的書。我哭關於瑣碎小事的一切,如果他還在寫著,應該也是些小事,可他不再寫了,就像作家放下筆就沒人記得。就在那一瞬間,我感覺自己正無限接近他,所有事物都煙消雲散了。 

  

能聽見風的聲音,在靠窗的頂樓房間,幼時的作業本,我寫「傷心」的月台,被打了紅色叉叉,爸爸跑去學校找老師理論,那時候的我不曾恨過他,只覺得愛離我很近,伸出手就能牽住。不論是以前還是現在,他都是個很另類的父親,從不趕我去上學,一個學期遲到了四十八次,會帶我假日去灌蟋蟀,重複在海灘撿石頭、然後數浪,他說,世界上所有川流都會回到海裡的。但後來我學會了寫作,我說以後想當作家,他說:「你會餓死的。」那時我以為他是喝醉了,或是開玩笑。 

  

我來不及看第四頁,只是拿出手機拍下了前三頁日記,慌張地把所有紙頁和日記收進書櫃底層,準備坐到床邊,安靜地、快速地、擦乾眼淚,然後等爸爸上樓,要告訴他我找不到集郵冊。我無數次說服自己,他為家庭的付出,他扛起的責任,但也一次次在他的唾沫中瓦解,記得他說我們家生不起病,記得每個缺席的家長會和畢業典禮,我恨他不對自己好一些,也恨為人子女產生的可恥虧欠感,我想償還一切庇佑,以換取一次憤怒的權力,恨一切世俗的、關於孝順的話題。可我始終記得,當在池塘倒影中奔向他,水窪一個又一個,填滿了泥地,踩踏數顆月亮,沒有一顆同父親沈默,他永遠在那,緊緊跟著我,我希望他永遠閉嘴、希望世界上所有液體都流向大海,這樣再也沒有一顆眼球能折射酒精。那懸掛在我眼眶的,與其說是頑石,不如說是稜鏡,不堅硬也不暗淡,更無法痛擊什麼,而是極易碎的,像是透明的器皿,卻承載了一生的河流,匯聚成湖泊。我會為他哭泣的,只因他再哭不出來。 

  

我告訴他我找不到集郵冊,但看到他的日記了,謊言覆蓋謊言,語言是觸手,每個字皆是試探。他若有似無地「啊」了一聲,只是點了點頭,睡在了床邊的地鋪,以臥倒的方式,以青年的神情,但他不會再比今天更年輕了。 

  

忘記這樣看了他多久,也許我又掉了眼淚,但悄無聲息。走去了隔壁的神明廳,見了爺爺和阿伯,看到了爸爸兒時寫作的矮桌,上面擺了散落的線香和飯菜,每炷香根部像燒著血,隨著青煙一起流走了。老家過年也沒有年味,伯母準備的除夕圍爐是冷的,奶奶坐在小桌吃素食,剩下的時間裡,我大多數待在頂樓的房間,父親在玄關和堂姐堂哥打麻將,清脆碰撞的牌聲循環往復,無始無終,我依舊每日上香。 

  

初四回台東。小鐵皮屋矗立田野,夏風秋雨悉數飄過疏林,當晨霧散在作物間,只有野草知道,寒未盡,路還長。在這條河流上,溺亡了許多人,拋棄了文字,脫下了皮囊,流淚的人太多了,如何分辨哪一滴才是父親的呢?我不拒絕進入河流,他的日記已經完結,我也不再是小孩,爸爸依舊會在這裡等我,他喝醉的時間也會越來越長,直到永遠睡去。 

  

我只是想要這台車再晚些停,讓他再保持一下清醒,儘管清醒是痛苦的。

 

♦原作為40屆全球華文學生文學獎 高中散文組 第一名 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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