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eng點了另一根煙。煙繚繞於周圍,剎那間他也是夜色裡的煙霧,朦朧的視覺使我想起現在已經凌晨四點。一月的臺灣,北部首當其衝,我答應陪他出來抽煙,大概是我對溫度最大的寬容。公園鐵椅的冰冷刺透薄運動短褲,Cheng燃起煙後,轉頭問我的意願。

  回到臺中後,我還是不喜歡煙味,但我偶爾在路上聞到,記憶便跳回那天。第一次進到Cheng的房間前,他打預防針似地說房間不太整齊,而且貓會在衣櫃跳上跳下,跟他兩小時前我們第一次見面給我的印象截然不同。聲音像半夜電臺的主持人,播放最後一首歌前,適當的晚安。低緩的嗓音和臺北交織的燈光、車流形成對比,是澎湃合音中安穩前進的主旋律。

   我們在交友軟體上認識十天後,霆便和我分手了。收到霆的長篇分手訊息,我在手機上滑了五下看完,切換至另一個視窗。我和Cheng早已從虛假的交友軟體轉移至熟人才使用的程式,我飛快鍵下:「嗚嗚」,他很快地讀了訊息。

  一小時後,我思考他是否覺得我緊迫黏人?覺得我虛偽?覺得我只是網路上另一個交換個人資訊的網友?到底什麼時候開始,單純的位元顯示,直白的程式碼,延遲的網路訊號交錯成監牢?當我躺在漆黑臥房的溼熱床上,房間一角因為手機螢幕,亮起久違的生機。

  回覆:「怎麼了?」

  回覆:「失戀了 嗚嗚」

  回覆:「你說跟學長嗎?那……你還好?」

       太好了,有了原因,有了對象,我的情緒不再是無理取鬧。  

  我只要鍵入少量文字,就渴望換得過於膨大的情感。Cheng的回覆速度時快時慢。簡直比霆還誇張,已讀後,至少他一概要數小時後才回覆,特別是在我在半小時內多詢問兩三句後。已讀後的那個小時,配上一個圓圈大小的頭像,是對方全部的資訊量。

  註冊交友軟體,結交另一個商品,甚至截圖給他,都為了想激起霆最後的嘗試。事與願違,反而受到他的鼓勵。我在網路中活成另一個我,連霆都不可能認識的我,連我自己都不想認識的我。像過度熱絡的拍賣場,賤價出售個人生活照,生殺大權,要斬要剮全在一瞬間。在一張照片上逗留過久便是浪費,一眼鑑定,合眼便右滑。有些看了直皺眉頭,向左滑後還咒罵幾句,浪費網路資源。就算右滑,沒有在三句回覆內成功誘騙,刪除鍵也是斗大的紅色按鈕。一夜過後,大致方圓數百公尺的對象清除完畢,沉甸甸的捕獸網在地上拖出血痕,我獲得再向外擴張的權力。位在絕佳地理位置,向北擴張或向南擴張都會通過中部,我等著更多新人來到這甜蜜的中繼站。我就是在這刻右滑到Cheng。「臺北,psychology,合唱愛好者」,閃爍的綠色大字接著跳出,意思是我們互相右滑,或者說,互相喜歡。在這互相喜歡輕而易舉的時代,霆卻毫不在乎我們的互相喜歡已共度過一段不算短的時間,就連萌發好感的確切時間點我也不確定。我還在努力,也許從沒發生過,有時我寧願這樣相信。事實只是我自己相信的事實,實際上已經被變造得不留痕跡。

  一百三十公里,Cheng的名字旁顯示。原來情感的距離可以看起來那麼大,卻又那麼小。的確,沒有人能掌握這些冰冷的數字,包括距離,紀念日。它們之所以會冰冷,因為人們其實不再那麼溫熱又不承認。幸福的樣子都是一樣的,難過的樣子卻不能細數。

  他的眼睛像拋光過的黑色水晶,我好像沒看過純真的眼神在成人臉上。照片幾乎不帶著笑,我想像那張臉微笑的模樣。他說他是彰化人,後來到臺北念書工作,已經九年了。我飛快的手指停下。

  「所以你開心嗎?」

  「還好,生活品質依照個案數量變化。國考完就會穩定成長吧,餓不死,快樂的時候很快樂,忙的時候很崩潰。」

  「那你這樣不是沒有執照?可以接個案?」

  「嗯……我之前有在學校實習過,他們現在還會引介個案給我。再說,很多執業的心理師都是從碩一才開始學諮商,我可是十八歲就開始。對我來說,我不會覺得有什麼不好。」

  「那你這樣也蠻厲害的!」但我內心的遲疑其實沒有解決。

  「其實還有我現在服務的機構,他們是讓我以實習身分去接個案,如果是上課或是生涯輔導才會收費。治療就不收費,他們叫outreach faciliating,outreach就是…」這是第一次,和他聊天就像人生獲得額外擴建,那種法律邊緣的,我以前覺得不堪的。我害怕其實他是假的,一切都是他編造的——但他的聊天室我捨不得刪。

  某天,Cheng突然說他想聽我的聲音,在半夜兩點打了通電話給我。霆和我通常從晚上聊到這個時間。他的聲音突然站立在我面前,溫柔地貼近耳膜,輕柔地撫摩。雖然之前交換過照片,那平面的臉孔仍是相隔一百多公里的他人。穩定而低聲,無法招架的我,躺在床上如同依偎在他築成的厚實堡壘。我沒和Cheng說,我特別迷戀的聲音總帶著多種撫慰和意念,一句話可以寬大地包容和審視虛弱的心靈。

  他輕鬆地越界。正當我沉浸時間的緩慢,他問我有沒有約過。時針趕著分針前進。我說,沒和網路上認識的朋友出去過,不論是單純的行程或性愛。他說他在網路上都沒有配對到女生,有點可惜。中間隔了一秒鐘。不過他上次約了一個韓國男生去看電影,去美國時還認識了一個日本男生。

  和Cheng對話,帶著危險的一見如故。

  「所以你男生或女生都可以嗎?」

  「算吧,其實特定的性別氣質是其次。我是泛性戀啊,遇到契合的人比較重要。我高中第一個暗戀的女生就是T哈哈哈。」 

  「原來,我想說你怎麼會跟我說話?」  

  「因為你蠻可愛的吧,不可愛的人跟我講話要收費喔,我平常接個案一小時一千六喔。記得等等匯到我戶頭裡。」 

  「白癡哈哈哈」

  我走過冷風不停灌入的月臺,早上剛決定好的行程,剛買好的車票。上車前傳了訊息給母親,說未來兩天都在臺北,不用擔心。車剛停入臺中車站,母親的訊息傳來,問我幾個人?住哪?朋友男生女生?我說,兩個人,朋友家,男生。聽到是男生,母親便放心,叫我注意安全。

  入夜的臺北燈火閃爍,像人與人之間的眼神交會。從霆離開那天,他就沒有離開過了。關於他的想法和那些溫柔撫觸,強烈而持續印在我發紅的臉龐,夜晚的臺北川流不息,其實和臺中那接近殘忍的溫度差不多。回憶太過殘忍。而那代表我的失敗,以及他的溫熱,抵抗我們以外的雜質。像算得準確的刻度,任何變動都剛好是最猛烈的影響,一種不斷喪失的過程。我只穿衣櫃裡還能讓別人看上眼的厚重外衣,然而我也不確定。走過文山線到大安站的冗長站內路途,路很寬,人卻少。戴著口罩,我沒有和任何人有眼神交流,一次也沒,我與他們的空隙彷彿更大,當下平靜並伴著冷風呼嘯而過。西門町廣場中央的吉他手,在那刻應該和我有相同感受。

  訊息傳來,如一把小刀在動脈上突然地刺,一劃一劃。就像一個月以來的往來,一切都如常,我如此告訴自己。手機上的距離顯示的距離不到一公里。跟以前一樣,跟以前一樣,一樣的聲調和停頓。以往伴我度過黑夜的語調和嘻笑,都跳出螢幕,不再僅是發著藍光,映過眼角殘存的淚水。那是夜半獨自入眠前的耳語,氣息都吐在耳旁。而今,我真的要見到Cheng了,任何吐息都會成真。

  原來他比我高!在照片裡的比例似乎沒那麼好。人群中,他是唯一駐足的過客。聲音依舊,脖子上繞兩圈紅黑交織圍巾,黑色大衣,有點過長的瀏海。和霆很不一樣。口罩擋住大半部的面孔,夾在瀏海和口罩間,他的瞳孔映著我的臉。從網路下線,我們繼續談論各自的成長經歷。在下樓時Cheng比我先步上電扶梯,我跟著踏上,他的階梯慢慢地下降,我們的高度慢慢地變得相同。我真的要和他走嗎?這個念頭縈繞在心。記憶總會變回憶,任何無法擁抱的事物總是殘忍地留有餘地。現在的經歷只是保留過多的空間,此後任何過程是占用額度。我將手機抓緊,凝視這稍微駝背的黑色身影。

  回到他的住處前,他突然說他想買貼身衣物。拿起架上一件酒紅色內褲,正當他在考慮是否太大時,霆又悄悄入侵。霆一直都穿白色的內褲,當雙手摸在他的大腿向上滑動,昏暗的燈光讓一切在記憶裡更加模糊。我感到羞愧和絕望,霆在龐大的記憶空間,留下的僅是小小的片段。這些無法消化的雜質卡在記憶的褶皺中,擠壓後不知能否轉化為其他事物。

  「我買一件給你吧,挑一件。」面對這突如其來的話語,我被怔愣得語塞。如果當時我記得多帶一件白色內褲,我也是穿白色內褲的,就不用答應他的請求。

  「……好啊,我本來正想和你講這個,」我停頓兩秒,「只是這樣好嗎?」

  捷運站大多迎接熟悉沿路風景的歸人,緩慢的震動,快速掠過的形影。幻想自己是臺北人,有不同的眼神和反應。到達目的地,我的印象也就一同綑綁在下車後的一切景物。走過長長的騎樓,我隨著Cheng的腳步繞過兩三個轉角,鑽入大樓和大樓之間的縫隙。一條斑駁的樓梯貼在公寓建築上,曲折了五次。Cheng說這裡離研究室近而且便宜,地震壓下來又不會死。天花板發霉,Cheng居住的那層打開,是一條窄走廊上分布三個空間。閃爍的日光燈使整個空間帶著陰鬱的氣氛,配上異味才合理的空間。但,其實空氣和戶外差不多。

  Cheng的室友這兩天回老家,我可以睡室友的床,說是床,其實是Cheng的單人床旁邊,勉強讓出位子放的一塊床墊和枕頭。兩個人睡一間房,共用書桌,衣櫃和全身鏡。唯一不可讓渡的是全身光亮的黑貓,是Cheng的乾兒子。

  進門後,Cheng說有位學長住在走廊最底的房間。我前往位在中間的浴室洗澡前,也和他打了照面。沒有多聊,只覺得那短髮和寡言有點像霆。

  洗過澡後,Cheng拿出一大本資料夾,裡面裝滿過去唱過的歌。他坐在床上,我在一旁的床墊上,矮了一截的視覺,但他幾乎不顧慮到我,自顧自地講述那些地方是轉折,哪些是要延長的樂句。剛剛過熱的洗澡水讓我昏昏欲睡。

  Cheng說:「現在固定假日去排練,但身體狀況跟唱歌都大不如前了。你趕快去加,我把位子讓給你。」

  「再說吧,未來會怎樣我也不知道。」我在床墊上,其實看不到他的臉。

  「也是。不早了,關燈睡覺吧。看你也累了,從臺中上來。」

  他按下電燈開關前,我說:「我一定要睡下面嗎?」我的手抓緊床單。

  他說:「你要上來跟我擠也可以啊,只是我會抱著你喔,旁邊有人的話我喜歡抱著睡。」

  我們終於調整好姿勢後,我說:「我前男友也會這樣抱我睡覺,只是他呼吸聲比較大。」

  他說:「喔喔……像這樣嗎?」

  他的手伸過我的我起伏的腹部。我稍微調整了位置。

  我用接近嘆息的音量:「是啊……差不多,那時候還有愛。」

  Cheng的吐息像未眠的夜。浸染耳膜和髮鬢。

  他說,燈關起來,他比較不用想像。我照做,爬下床,關了燈,爬上床,我從膝蓋以下逐漸攀上他。一切都在黑暗中。之後便是永遠的黑了。

  「這樣沒關係嗎?」

  「學長很早就睡了。」

  在黑暗中唯一閃爍的,是他清澈的雙眼,不停地眨,逐漸放慢,我和他的對視好似持續到了永久以及無盡的時間裡。

  我們去看了場電影,入場前他站在門口的小螢幕旁,說這部預告裡都是小孩,感覺就是瘋狂的電影,很對他的胃口。那時他的背影挺立,但在黑暗中的微光裡,那朦朧虛晃的背影霎時縮小,又逐漸密實了。之後他低頭繼續滑著手機,我一個人坐著覺得難耐,便起身接近他。他不知是有意還是不覺地稍微退遠。「怎麼了?」他抬頭。

  入場後找到座位,還在播映片頭的預告片,他已經偷偷縮下身體,倚靠在我的肩上。他的過長瀏海斜向一旁,掃在我的臉頰。繞得穩固端正的圍巾鬆下,掉在我的手臂上。手勾起那個逐漸溫熱的,我的臂彎。我不得動彈。只能稍稍低頭,嘴巴差點吃到頭髮的高度,他的眼睛隨著螢幕亮光一明一滅。他注意到我的視線,向上瞧了幾秒,再往下回到螢幕上,那是一個確認遙遠行星的行為。彼此發送信號,穿過過大的宇宙及冷酷環境,一明一滅,確認彼此存在。

  那是一部,不太適合兩個人看的電影,至少不適合我們。飛快的情節和粗話交雜幫派火拼,橘黃和血紅交雜在他的臉上,不斷交換。唯一不變的是他穿過黑暗和火焰的雙眼,在紛亂中定位。那刻有在末日前的錯覺,是連掙扎逃生也無法的火山噴發,漫天烈焰圍繞身旁,過熱的亮光燒灼。但抬頭能仍望見上一秒還在閃爍的星,就算隔了數億光年。

  看完後在附近的西門町商圈繞了繞,還不到人潮洶湧的時刻,我們便盤算晚餐該去哪裡覓食。幾乎每條街巷皆走過,我們還沒決定好,他說暫時找個地方坐著,慢慢想。

  「剛剛轉角那間滷肉飯聽說不錯,只是人好多,死觀光客會去的那種。還是小時候家裡旁邊的那間最好吃,是我吃過最好吃的,臺北的任何一間都比不上。」他抬頭看著前方,彷彿臺北紛亂吵雜的街道也能是回憶中的彰化小巷,都是故鄉的歷歷在目造就他還在臺北。

  「你感覺知道很多別人不知道的,那種轉角還要再轉兩個彎才會遇到的店,你都知道。」我轉頭過去看他,就算他依舊望著前方。

  「也還好,是因為小時候太不快樂了,所以很喜歡吃東西,小時候是肥豬,跟現在一樣,沒人愛。」他的眼睛彎起,勾了我的精神和注意力。

  「太浮誇了吧。」

  「真的啦,我以前還帥帥的時候,就是大學那時候很多賀爾蒙的時候,好多人來追我喔,不像現在。」

  「……」

  「走吧,我想到了,家裡附近的麵店,傳統的麵,好吃。」

  我們倆起身後,他的手撫過我的指節,甚至在經過指縫間時,稍微用力向內彎曲。那是發生在不到一秒的事,他又輕盈地勾起某些事物。引起可能連我自己都要用力察覺的騷動,但的確發生了。他短暫地牽起我向前,但我尚未答覆,他便鬆開。

  他剛剛是碰了我的手嗎?還有伸進我的指縫間?霆不曾牽過我。那念頭在西門町的短暫寧靜中突然喧鬧了起來,明明自己做好準備,感覺他也做好準備,外界的眼神不重要……這種想法的突襲讓我覺得陪著Cheng走在街頭,有同時被侵入的感受。我開始怪罪人們的易感,真的沒有那麼多感受存在,又同時怪罪自己過份的感受性。兩者不同,人們總是過於容易接收,接受感受的存在。我鮮少體會,但任何有幸進入我的心靈的,都會被放大,放置在最高的層次和地域……

  沒注意到路口的紅燈亮起,Cheng停駐的那個路口。我撞上他高而熱的身體,像在冷風中獲得額外的擁抱。

  「小心。」他稍微回頭,匆匆一瞥。

  「你身上的洗衣精味道好重,」應該是熊寶貝的花香。那種合成的花香,虛假的美好。

  「天氣冷吧,而且我本來流汗就沒味道。」

  「綠燈了。」

  麵店外空氣從和緩的冷轉為刺冷,我想起霆第一次和我的約會。他小跑步奔向我,還交往不久,任何的苦悶和摩擦瞬間消散。只能抓取一部份的記憶,某些被強調,就有某些被犧牲。我嘗試抵抗心靈的堅強。模糊的記憶和細節也許能幫上忙,那些受傷到喘不過氣的,一人獨享的回憶能藉此稀釋。但那同時又凌遲我。模糊的印象容許我變造扭曲印象中的霆,以及他觸摸過的事物,取笑過的事物,不願再度回顧的事物。

  上餐速度飛快,服務生放上餐點的聲響幾乎是一個接一個,構成節奏。兩位服務生的手起落,橫過我的視線。當餐點齊全,我終於看到Cheng用餐前的喜悅眼神,那竟也使我莫名地喜悅起來。

  「所以你說你和前男友其實不太了解對方?」

  「也不能這麼說,太多的話語形成證據,一個證據總能推翻裡另一個或支持某一個,拼拼湊湊,他的界線其實很模糊。」

  「那就是不了解啊,怎麼不問?」

  「我有問,但他不喜歡回應這種問題,我也忘記我問了什麼。」

  今天是第二個夜晚。

  是我和Cheng的夜晚,我和霆的夜晚,我和自己的夜晚。臺中不適合擁抱。臺北終究陌生,且寒冷,任何接觸都顯得溫熱。走在回家的路上,「先謝謝你吧,我已經……好久,好久沒有休息了。」他拿出手機螢幕裡花花綠綠的行事曆。

  「這樣你不會有負擔嗎?你之前說,收入其實不太穩定?」

  「還可以,偶爾多接個團體課程,或者有幾場演講。可以有餘裕吃比較好的,甚至出國,這樣應該還算幸福。」我們緩慢地走在沒有光的騎樓,冷空氣形塑他的呼吸。

  「嗯……只是家裡的聲音還是有吧?這種有點拮据的狀態。」

     「有啊,說到這個,上次我爸說:『像兒子這樣多好啊,只要養活自己什麼都不用煩惱』,我回說:『我不知道你現在講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他就沒話了。」Cheng說話時依然看著前方的路,帶著永不熄滅的光火在眼中。

  「說來奇怪,我不想長大,但童年也不快樂。那是心態拮据。」他以一個極為溫柔的語調說著,一邊走著。

  Cheng躺著讓貓在腹部走來走去。貓走過來時,Cheng和牠親吻,走過去時,Cheng拍牠的屁股。「貓喜歡人家拍牠屁股。」我只是轉過身繼續滑著動態,縱使單人床擠得我未知的情緒益發高漲。當我額頭頂在壁癌的牆上,會想起兩個人共眠的不同姿勢和情緒,某些複雜,某些簡單,某些言不由衷,某些難以贅述。

  在這裡待的天數越久,我似乎越來越少想起霆,儘管那也是我不確定的。在這裡越久,霆也只是我的媒介,用以憑弔。記憶的卸載並未結束,更甚者,也不是從昨天和Cheng見面才開始。令人驚訝,分開不過是一個月前,我已經位在尷尬的狀態。讓不出位子給Cheng,卻希望霆走遠。那是誰佔了心上的位?是誰讓我眼睛少眨一次,只為他的影像,能在視網膜,我內在的視網膜,停留?

  這次,我們開著燈,雙眼發紅,卻沒人要關燈,不發一語。這次,我躺在下面,頭頂在他的肩膀旁,像我睡在更高的霆身旁,不用特別調位置就是如此。我轉過身,腳跨到Cheng的腿上,手橫過他緩慢起伏的肚腹。他閉著眼。我反覆眨眼,眼痠但凝視著他,他突然睜開眼,且一睜眼,就和我交會。他將眼神移開,我將眼神移開。望著貓咪被特別設計過的眼睛,牠眼睛一開一閉,我眨著眼也就入睡。醒來後仍是凌晨,那一身漆黑的蹤影從床上一躍而下。

  我只想問,這樣真的沒問題嗎?

  「其實學長聽力不太好,睡覺都會把助聽器拿掉。」

  我拿掉眼鏡,如同喪失視力。有時我會想喪失感官是什麼感覺,失去聽覺和視覺又不太一樣。任何一種感官對我來說都有些過敏,當時,空間裡只有我和Cheng的呼吸聲,甚至連貓咪的呼嚕聲都幾近逸散。黑得發銀光的細軟毛皮,行走時自帶律動,牠又找了個角落,成團地只露出眼睛。

  「這樣學長真的不會發現嗎?」

  「太大聲還是有可能的。」

  我緩緩地移動身體,接近Cheng,貓咪一下子跳開。我也跟著坐起,坐在床緣回頭望著他。Cheng的半臉用手擋住,只露出眼睛。空氣仍在流動,從我的鼻腔流到Cheng的鼻腔再到我的,互相交換,融合。貓在不遠的地上踏著徐緩的腳步,尾巴像警示般豎起,又柔軟地擺動。我再度躺下,臉頰感受到Cheng細細搔癢我,直到心靈深處的鬍渣。

  貓不斷地叫了好幾聲,往前走之後又回過頭,看左看右。

  「牠會不開心喔。」Cheng說,臉上帶著我第一次看到的微笑。

  貓的瞳孔透出許多訊息,凝膠般的外圍裡面沉澱純淨的灰。當牠不斷回望,瞳孔裡的純潔灰色開始混入不斷湧動的黑。我穿著Cheng昨天送我的酒紅內褲,紅色在樸素的房間色調中顯得刺眼。Cheng在剛剛讓它露出前,有想到紅色其實和房間很不搭嗎?貓似乎也有同感,在床邊用爪嘶嘶地留下痕跡。

  「牠可是會吃醋喔,爸爸怎麼跟別人那麼好。」

  喵……貓的玻璃眼珠彷彿可以穿透時間,我在空檔,回頭看見貓的瞳孔原來是如此的清明可辨。我在牠的眼裡望見霆不斷變換的形影,我停下動作。Cheng轉身整理稍微混亂的床鋪。

  「還好剛剛有睡,不然快沒力氣了。」我說。Cheng用手一把將我掃在床上,躺在他身旁。                   

  「陪我下樓。」

  Cheng抓了另一件大衣給我,我穿上後衣襬及膝。我陷入和他的夢,無意間踏入心靈刻意建造的宮殿,在轉角我仍猶疑。喵……貓在我關上房門前仍在門口喵喵地叫,最後轉身走回黑暗。快速步下樓梯,生鏽且插出鐵絲的扶手像在冰庫凍了數小時。接近地面Cheng才猛然轉過身,說他可能又忘記帶鑰匙,但,算了,凌晨四點也接近學長起床的時間。

  其實他拿出小鐵盒前我早就看到他在房間的櫃子翻找。入夜後的臺北其實不太冷。接近早晨,接近光亮才是挑戰。大衣下的薄短褲其實並不能為我抵抗鐵椅的傳導速度,我雙手撐在椅子上,兩個人在無人的公園。如果能夠想像冷到極限,呼出的白霧也就不再真實。其實有些難言語,Cheng遞出一根菸,我搖頭。他說他碩論就是研究成癮,成癮物本身其實並不令人成癮,只是心裡有空缺,有洞需要補齊。我轉頭,看著他星辰般的瞳孔。我接下菸,練習用腹部呼吸,練習用腹部支撐那麼多東西,支撐心裡的洞以免崩塌。接下來我不再說話,Cheng一個人說了好多,我靜靜的聽,在冷風中,路燈下。

  「為什麼要抽菸?吐出煙霧的那刻 ,連呼吸的空氣都有形,好像,好像我真的有血肉了。」

  那天真的很冷。包括碰了菸灰的指尖。菸其實並沒有縮短或燃燒,它只是回到我的身體,混著我一起呼出。兩指夾著菸,我不敢呼吸,生怕部分的我消失得更快。某個部分正在發光,在半夜的公園如橘黃的微小燈光,我擴充自己,在菸頭的消失過程裡。時間的細屑凋零而落,落在腳邊,不會發出聲音。我找不到自己呼吸的依據。會有人真的為我的吐息而歡喜或憂傷嗎?真的有人能在我心裡的半夜燃起一根菸嗎?真的有嗎?

  「可以丟了,抽到後面味道不太好。」他熄在路旁的石階。

  也許我們是相同的,但終究帶著這層疑慮。我獨自上來臺北,終究不會是兩個人的歸途。每個晚上我們都是同樣的人,有時我們之間過於自然的對話,害怕我們牽手有人會看。在電影院的黑暗中仍帶畏懼,是誰在鄙視誰?我不敢面對自己,那帶種刻意的經營,覺得刻意卻是他人帶來的,我其實無須有異物感,感情裡的異物感不是自找的。倚靠他人也許還是危險的,這麼說來,霆也一樣,Cheng也一樣,這時我看著公園的燈下,蠅蟲飛舞。我還不敢面對自己關燈的那刻,現實和網路一樣摸不透,充斥不著邊際的對話和互動。

        早晨,喵喵叫地展開序幕。Cheng發現我醒了,「等等吃早餐嗎?」帶著未來的感覺,那種若即若離卻無法得知的無力感。室內燈光昏暗,空氣因為窗戶緊閉而凝結。我只是想維持穩定的狀態,不論任何長短都可以。當心不斷剖半,再剖半,最後會接近虛無,那種未來的逼近感同時令我害怕。我害怕自己沒有辦法維持安定,也沒有力氣去處理變化。我害怕……

  那種無話可說,卻像知無不言。

  過了許久我都沒回答,我發現自己沒有回答。猶豫和決心反覆變換,最後是無法認清的狀態,濕熱的床還是不適合我。終於——我跨坐在他身上,像流暢的體操動作。貓又倏地躍走。也許這是最後一次凝視他的眼睛,他和他的眼睛在我面前會眨動,會轉移,有可能不在我身上停留。我從沒問過他為何可以讓我凝視如此久,卻忘記他也是如此,同樣的時長。熊寶貝的花香開始滲入他的味道。騙人,其實有點臭,些微地刺激鼻神經。虛假的交友介面開始滲入輪廓,有瑕疵的目的地。Cheng的眼神不變、不移,堅定地唱:

  「Sur mes yeux, fermant mes paupieres,」(在我的眼睛裡,我的眼皮閉上了)

  「幹嘛啦。」

  「 De cette odeur je m’enivrais 」(我變得陶醉於它的香味)

  「……」

  「Et dans la nuit je te voyais!」( 而在晚上,我看到了你! )

  Cheng仍繼續唱著,我低頭看著他變化的嘴型,耳膜有厚實的震動。

  「這叫花之歌,有聽過嗎?」

  「沒有」

  「怎麼那麼沒文化,」他將我移到床的一角,翻身

  「開玩笑的。」Cheng的笑容倒是更加頻繁出現了。

  Cheng又是一樣的姿勢,貓不再來回走在他的肚腹上,倒是眨眼的頻率越來越慢,縮成團,緩緩地入睡了。像在夜裡走了一遍又一遍,沒有休息。Cheng滑著手機,點開某個訊息,再跳回主頁面。

  「你怎麼已讀別人啊?」

  「上面的人都很怪,」Cheng說完還翻了白眼,「講沒兩句就問我怎麼已讀他,才過一個小時。」

  我暗自慶幸,Cheng的靈魂也許和其他包裝精美的 商品不同。的確,軟體上的人都很怪,每個人都是別人定義裡的怪胎。從前,我感到奇怪卻又無法克制地在螢幕上滑動,光是這個過程就能帶來慰藉。僅是巧合,那些能進一步的只是機率構成的事件。

  「走吧,樓下的早餐也很不錯。」他說。

  回到臺中後,站在車站,對我而言,面對川流不息的人群等同於夜色中最亮的車站大廳,是過於刺激的聲光。我上車前,Cheng說:「謝謝你,雖然我導遊可能當得不好。」

  「不會啊,我喜歡你的個性!為什麼沒人收編你啊?」沒人會注意到我們的,只是在車站的普通談話。

  「說不定我對你的認識還太少了。」我在入閘口前說道,否則會來不及。

  「說不定你對我的認識,是少數人看到的部份。」他在人群裡小聲地回應。

  走在另一群人潮裡,我邊走,打開交友軟體,Cheng顯示五分鐘前上線。我的手指在他的刪除鍵上游移。

♦原作為38屆全球華文學生文學獎 高中短篇小說組 第一名 作品

王有庠

國立中興大學附屬高級中學 三年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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