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天,他們不休息,也不舉起手抹去雨水,他們只是任由雨珠和著一身的疲倦,流下;晴天,他們不休息,想像著一身的汗水蒸發成屬於自己的海市蜃樓。希望在田徑場上的無數迴圈中,用汗水將荒漠變成綠地。一樣的跑道,一樣的汗水,換來更強的自己。
        在所有選手之中,我是少數來自市區的,在加入台中代表隊之初,不免感到些許陌生。在代表隊甄選時,我陌生得彷彿局外人。田徑場上站著各自被白線切割開的各校代表,彼此熱烈討論著待會兒的比賽結果,聽得見他們親切說著每一個選手的名字,因為他們從小在不同競賽中角逐冠軍。在細微卻巨大的討論聲中,我的其餘的感官無法逾越聽覺,而我的跑道兩旁彷彿砌了兩道隱形牆。就這樣,第一名、第二名⋯⋯逐漸排序而出。賽後,對於我的成績,他們比我更驚訝,而我興奮而驚訝地拿到了選手的資格,但全校就只有我一人進入代表隊,這個念頭,讓我有些孤單。
        每週三因代表隊的集訓,整天不用上課。起初喜出望外的我,參加完第一次集訓就不再雀躍期待。在豐原田徑場集訓,幾條巷子外就是爺爺家。這裡是我熟悉的家鄉。爺爺常說有來看我,但始終沒被我遇著。距離雖近,但浸泡在教練嘶吼和選手彼此耳語的空氣中,常覺得自己不屬於這裡。不變的是蟬聲依然聒噪,好像在說著什麼。
      某個教練在其他教練們耳邊說話時,總是斜著眼看我。每次他這樣說話,搭上他那眼神,就像一個重重的耳光甩在我的臉上,我一直假裝沒看見,假裝不痛不癢,繼續跑我的。我學校的教練是一位社會科老師,總是坐在跑道旁自己帶的小椅子上看書,在他們之中顯得格格不入。
        「全國賽什麼時候到?」每到每周三的尾端我總是這樣問教練,不是不知道,只是說說來安撫內心的期待。這就是我的海市蜃樓,預想比賽那天艷陽高照,自己用盡全力,且無遺憾地到達終點。想像比賽那天,跑道旁的觀眾揮著大旗,為選手們喝采;選手們也在那一瞬間穿越沙漠,在自己的綠地中收割掌聲。一切彷彿都在眼前。
        比賽前一天,代表隊全到苗栗熟悉場地。每次比賽都是教練開自己的車載我去的。
        「這條溪叫什麼?」他問,當經過一大橋,社會老師盡他的職責似的。
        「不知道。」回答時我一派輕鬆,毫不在意。我的心思已然飛到遠方的田徑場上。
        過了這座橋以後,再也沒有對話,教練雙肩緊縮,繃緊的雙手握著方向盤。從前方的後照鏡,可見教練雙眉緊鎖,雙眼盯著看似無盡頭的高速公路,後照鏡旁掛有「國泰民安」的吊飾。「頭屋出口」的大字在眼前,空氣突然凝結,不再流動,逼得我呼吸有點不自然。就這樣到田徑場,途中我們沒吐半句話,畢竟連呼吸都有困難了。
        這樣的溽暑,和田徑場老牆一樣色調的灰色天空,透出一片奇異的色澤,烏雲遮住太陽,老天爺有淚要流,卻將淚水鎖在天上,這是祂和不露面的太陽的秘密,空氣依舊沉悶。打開車門,衝入耳裡的是夏日永恆不變的旋律——蟬噪依舊。
        「那個……那個……」蟬噪聲中,教練突然開口,但似乎有什麼難言之隱。
        興奮的大步走向田徑場的我,突然回頭,用古怪的眼神看教練。
        教練的眼神被暑氣蒸騰得不再睛亮,我滿腹的疑惑散逸在空氣中,看看被鴨舌帽下緣陰影遮擋的半張臉。站在那裡,等他開口。
        「經過台中市教練們的討論,他們希望你放棄兩百公尺的個人賽,專心跑四百公尺接力賽。」教練終於吐出一路上沒說的秘密。
        「什麼?」我半信半疑,呼吸困難地開口。
          回想剛才在比賽場地訓練時,某個教練用同樣的神情看我,他湊近其他教練耳邊說話,我聽見了,那時他是這樣說的:「備份要練,這個隨時可以換掉⋯⋯」。雖混雜聒噪的蟬聲,卻壓不下這句話,它彷彿有它的意識,徑直溜進我的耳中。我在跑道上盡力加速,想把它甩掉,但在無數迴圈中,它總緊緊跟牢……。
        「他們希望你專心跑四百公尺接力就好。」這次教練提高音量,毫不猶豫。
        比賽開始,我度過了三天賽程最艱難的半小時。我在休息區徬徨踱步,一邊告訴自己:「嘿!你不能棄賽!你終於要比賽了!」一邊又想,如果堅持出賽卻沒有得名,等待我的會是怎樣的輿論?無論我是否盡力,若兩百公尺個人賽失利,將引起閒言閒語?但,閒言閒語又何妨?反正比完賽我就離開了,難道幾年風裡雨裡咬牙著撐的努力,都要白費了嗎?不!不只我受害,如果我堅持出賽,跑差了,難道教練、學校要幫我承擔失敗的責任?在天人交戰之際,只有蟬聲能為我訴難以開口的苦,唧唧——嘒嘒——淒厲而悠長。      
        「兩百公尺男子組選手,請到檢錄處檢錄。」第一次廣播。我躺在地墊上假裝沒聽見,但教練看起來有點懊惱。
        「兩百公尺男子組選手,請到檢錄處檢錄。」第二次廣播、第三次廣播⋯⋯時間分分秒秒的過了,我還沒參賽,卻迷失在起點。
        「我要棄賽。」說出這句,世界簡直就要坍塌,我用盡最後一把力,用訓練已久的體魄勉強支撐自己。
        內心下了一場大雨,的雨水在眼眶推擠,終於,洶湧氾濫,與失了溫的汗水,淹沒我的海市蜃樓。

 

♦原作為109明道文學獎 國中散文組 第一名 作品

張竣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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