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璃芸    1996/6/26生

前篇◎聶萩風

我作夢也沒想到我會再見到她。當然,這是很老套的說詞,但當她喊住我時,我的腦裡只蹦出這麼一句話。我穿著學士服悶出一身汗,小心翼翼地捧著一大束花;她扯著褪色T恤的領口、搭著肩帶過長的背包,從樹蔭底下晃了過來。印象中,我們的裝束應當倒過來才對,乖乖牌是她,老愛四處兜轉的人是我。她瘦了不少,咧開的嘴角在她臉上顯得突兀。

「我原本想送你一束花的,你知道,畢業典禮嘛!看來是不必了。」……熟稔的像是她壓根兒不曾搞失蹤鬧得雞飛狗跳過!我現在的表情肯定楞的跟隻豬一樣:在想應先為這個久別重逢感到欣喜,還是先把手上的花扔到這個毫無自覺的麻煩人物頭上。她仍笑的一臉燦爛,顯然沒注意到我內心的糾結。

「欠揍!」「哎喲──」不理會抱著腳哀號的高中同學,一股腦地將身上的行頭全部擱到路邊。我直起身子、雙臂環胸打量著她。或許,因那原封不動的活力,我竟沒有分毫恍如隔世的錯覺,一樣的爛漫、天真外加略略的傻氣,但那副純粹的飽滿卻跟略略凹陷的雙頰、陳舊的衣衫有著濃烈的違和感……不,那樣的笑,沒有適合過任何地方。

「說,這五年,你跑到哪去了?又幹了些什麼?」我單刀直入。她下意識的把右手藏進口袋,但來不及了:她的右手少了一根指頭。

「也沒做什麼驚天動地的事啊,就到處看看啊!」

「看你個……」「哎,這不重要啦,你現在倒是過的挺樂的嘛,接下來哩?研究所?」「不了,我打算找工作了…喂,別轉移話題!」「嘻嘻,就說沒什麼特別的啊。欸,那群人是不是在叫你啊?」

的確,一會還有慶祝會啊。

「諾,記得拿啊!」她把擱在地上的花塞回我懷裡「那麼就先這樣了……」

「等等,」後方死黨的催促聲不斷傳來「你還要去哪?」我問到。

「嗯…隨處看看?好啦,我…還有地方要去。」

「是麼?」我蹙眉,摸不清她葫蘆裡在賣什麼藥「嘖,我看,你還是乖乖回去混一份大學文憑吧,別的不提,那可是基本盤啊。」她揚起的嘴角閃過一絲不快「我知道你不喜歡,但凡事總要妥協的啊。」

半晌,她笑了笑「再考慮看看吧。」我鬆開眉頭也笑了「等你重新整頓好,我們再、好、好、聊聊吧。還有不是考慮過嗎?打工旅行,要一起去嗎?」

「……好。」

◇◆◇◆◇亮晃晃的,怒放的風鈴木花以及她不合時宜的燦爛笑靨。稀哩嘩啦的哭過、瘋瘋癲癲的鬧過後,聚會終歸是散了。長吁一口,枕著窗框,窗外開滿整條路的風鈴木花豪邁地佔據我的視野,我托著腮幫子回想我們戲劇性的重逢,我們都變得多了去,怎只有笑裡的爛漫原汁原味地保留了?那時也是啊,金黃色的一片疊上她金黃色的笑……

◆◇

「考、完、了!」磨人的段考終於畫下句點。為了慶祝這難得的放鬆,璃芸拉著萩風穿越大半個操場來到圍牆邊。在那裡,隨風躍動的風鈴木花讓她們看直了眼。

「欸,這次的作文你妳怎麼寫?阿不對,應該問你又編了什麼?」璃芸仔細地撥開石頭上的落花,邊問到。

「才沒有哩!這次是真的!我寫我未來要壯遊,而且不拿家裡一分錢!」萩風一屁股坐到另一塊石頭上。

「……嗄?你啥時變得這麼積極向上了?好好好,你『一向』如此,阿你是要怎麼弄到足夠的錢?作勢護住頭部,璃芸一併坐下。

「打工旅遊唄,簡單!」萩風放下揚起的手臂,開動。

「這次變成我在亂寫了,雜七雜八的寫了一堆言不及義的話。」「你作文不是一向都很強?」「這題目難寫啊,現在都不知道在幹嘛了,哪會知道未來想幹什麼?」「現在?除了讀書還能幹嘛?

「沒、動、力。」「再撐一下吧,只剩半年多了。」「那半年之後呢?」「玩啊!痛痛快快的玩!」

「然後呢?上大學、研究所,可以的話,再唸個博士,然後呢,工作?然後呢,又有什麼?」「嘖,『好』簡單啊,資優生講話真欠揍──哎,想那麼多幹嘛,每個階段都有每個階段該做的事,現在想再多,書還是得讀好啊。」是阿,璃芸都明白,何謂「合宜的選擇」她再清楚不過,但越是黑白分明的任務、越是條列清晰的步驟,越有一雙淒冷的眼神穿過它們的隙縫,狎玩似的瞅著她,反反覆覆的挑釁她、混淆她。她極欲脫身,她試圖搬開腦裡成堆的人名、年代、公式,擠出適宜的單詞釋放它,隔了半晌。

「彼得潘…」「嗄?」

「彼得潘是一個叛徒,他背叛了命運,不是嗎?」

「等等,什麼跟什麼,是小飛俠的那個彼得?童話裡的那個?」

「他是童真的代名詞不是嗎,他也代表那些荒誕不羈的夢,他和他的神奇金粉。」「所以咧?」

「空空島上的一切歡樂且吸引人,但沒有孩子會永遠住在那兒,除了彼得潘。在故事的最後,孩子們離開彼得潘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批從搖籃裡滾出來的孩子,但他們終究也會離開空空島,」璃芸放下筷子,曲起雙腿,把臉擱到膝上「沒有人能真正擁有彼得潘的。他和他的神奇冒險永遠逃不過『失落』的下場。」

「我不知道我要什麼,所以我失去動力。或者我不是不知道,只是荒唐的我不敢想。」畢竟,那是注定無法實現的「夢」,吧?萩風一臉質疑「……不懂,任何夢想在實現前都該是一樣的,都是不切實際的幻覺,只有在它們被實踐後才有被評議的價值。」「可我根本不曉得如何做,我也沒有那樣的能力。」我是一隻被養得太肥的鳥啊,璃芸想。「能力是培養出來的,藉口是自己找來的,如果你沒有主動追求,只代表你不夠想要它。」萩風理所當然地回答。「呵,你還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啊……」璃芸別過臉,苦笑。

這人一直是這調兒,果決,和老是舉棋不定的我根本兩個世界,經常拋出我從未設想過的可能──正是因為如此,才被吸引啊。

「別用那些稀奇古怪的詞好嗎?你道知我國文不好。」萩風挑眉。璃芸聳聳肩,似乎沒有解釋它的打算。萩風無奈地放下午餐,盯著陷入死胡同的傢伙「你啊,別老跟自己過不去,」她敲了敲璃芸的腦袋

「別想東想西,都辛苦這麼久啦……」

辛苦?的確,在這條理所當然到沒有「不要」這個選項的路上,至多稱得上安穩,卻絕不輕鬆。高牆裡的壓抑、高牆外的混亂,一路走下去,若真要比辛苦,勝負恐怕是未知數。

「……總不能現在逃走吧,喂!」萩風的聲音再次傳入璃芸的腦中。逃?這也……未嘗不可?

真的有非得留在這裡的理由麼?沒有想念的系、沒有想念的大學、沒有想從事的職業。這裡的生態,考卷來了就窮盡所能填滿它,然後呢?我跳了兩級,我進了資優班,我要準備去讀一個在所有我可填的科系中,分數最高的那個系……我只是很會考試,僅此而已,那些無所事事的盤踞在腦中的知識,我可不是真正熱衷於它們。

那這裡又有什麼是值得追尋的?既無目標,日子又不愜意,逃與留又哪值得糾結?小飛俠沒有想要什麼,他只是逃跑而已。

「哈哈哈!你說得倒是不錯!」談話就在璃芸清脆開懷的笑聲中打住,留萩風一人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緒。

說是鬼使神差也好,誤打誤撞也罷。三天後,一場「驚世駭俗」的世紀大逃亡就此上演,主犯恰恰是「備受期望」的高三生湯璃芸,這戲一拖,就是五年。

後篇◎湯璃芸很多時候會思考,自己脫序的舉動會造成多大的騷動:爸媽是怎麼想的呢,聰明乖巧的自己居然在緊要關頭鬧失蹤?是擔心、是茫然、還是覺得恥辱?萩風他們呢?身為同一條激流的溯河者,我卻中途落跑了,小道消息會傳的滿天飛嗎?也罷,他們大概也不怎麼熱衷,畢竟已經是倒數九十天的衝刺階段了。

但也僅僅是想而已,即便曾在淒冷的人行道上、髒亂的地下道中,無可抑止的反覆在腦裡描繪那些活靈活現的、另一個支線上的故事,去假裝,自己還在那般的高速公路上奔馳──仍是不許回去確認的。

「以失去自由作為安穩前行的代價」這是曾習慣的牢籠,怕一回去,原本不豐厚的羽翼就會完全退化了。如今,是挺過去了,那些曾令我望之卻步的摧殘,我終究沒有忘記曾經給自己許下的希冀。所以這次回來,說的浪漫一點,是來做個了斷的。

◇◆◇◆◇湊上前,將販賣機上灰撲撲的螢幕瞧個仔細,當我看見「販賣中」三個字仍泛著紅光時,忍不住吹了聲口哨。

「框啷──」「阿咧,還冰的呢!」「啵!」仰起頸子,灌了一大口。這裡是一切開始的地方。

◆◇璃芸在這裡以乖孩子的身分打了最後一通電話,說是公車來了,要父母放心。掛上電話,長吁了一口,計謀終於得逞的壞笑爬上了她的嘴角。她的目的地是沒有地址的空空島,而不是學校的圖書館。璃芸冷靜地「錯過」通往學校的公車,任憑它自身旁駛過。紅燈截斷了車流,她蹲下身檢視手機的殘骸──

嗯,毀的真徹底。

難以形容的愉悅感湧上心頭,她終於能完完整整的扯去與安穩陸地的連結,迎上沒有路標、沒有護欄的天空。

自此,她迎向毫無規律可言、瘋狂且凌亂的日子:餓了就覓食、累了就睡、亢奮難捱時就四處亂竄直到筋疲力竭、失落時就縱聲大哭直至喑啞、厭煩了一處的生活就立刻離開──過著總被良家百姓戴著有色眼鏡解讀的日常。

錢包一不留神就被扒走、一整個包兒在某個早晨也不翼而飛……人民保母的「關心」是樁麻煩、滿嘴菸味檳榔渣的大叔身後跟著墨鏡大個子,那景象倒真的嚇人……七零八落的滾離自己的城市,根據地一個換過一個───但她仍是興致勃勃的,這正是她曾趨之若鶩的刺激感。人是擅長習慣的生物,莽撞幾次後日子也就得心應手了。床嘛,炎夏時是隨興的露天景色,寒冬則是熙攘的三流酒吧;即期品也好報廢品也罷,不都能吃?街頭遊蕩鬼混或者跑跑腿端盤子賺零花錢,都稱得上消遣……

日子開始無聊了,璃芸決定尋覓新樂子。她窩在街上觀察著,學習如何吐口水、挑釁、挑對手,規劃撤退路線與藏身處。然後,她不再瞥見混混就躲,而是「以身試險」,一開始沒啥好果子吃,十次有九次掛彩,璃芸卻饒富興味地再接再厲。後來,一個燠熱的夜,錯愕與恐懼瀰漫了整條巷子,倉皇敗走後,腦子滾燙,如何善後的記不清了,她只曉得,右手因驚慌而顫抖,但冒出的鮮紅妖冶與溫熱讓她注意到──現在的自己,真真切切活著!可是,不管哪門子的日常,都不長久。過盛的熱情拽著她高速旋轉,尋求刺激與幾近荒唐的變化。

◇◆◇◆◇方才的重逢自己竟展現反常的熱情,令我焦躁、不安。倚在牆上,麻木地喝著剩下的飲料。

像是被什麼強迫了的似的,表現出暌隔的開朗。我不後悔當初逃跑,也沒有因那之後的日子與預期的有所出入而備感失望,但仍是有些東西被冷酷的現實磨去了,那樣的開朗便是其一。

或許在宣稱吧,宣稱自己當然也是快樂的,在終於確認了走另一條理所當然的道路也能喜悅後;抑或因為在心底仍害怕著,與曾經共享脆弱秘密與純真喜悅的摯友變成平行世界的個體,即便那是自己踏出的決定。但這想必是多餘,各自的旅程已無可挽回的奔往相異的極端。成長中的得與失是條二次曲線,而我僅僅是選了較少人走的那個極端。那自己為何下意識答應了她的邀約,因為她期待的嘴角麼?還是真

♦原作為106明道文學獎 高級部短篇小說組 第一名 作品


 

郭佩誼

高級部三年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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