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張耀仁(國立屏東大學科學傳播學系副教授)
——米先生仰臉看著虹,想起他的妻快死了,他一生的大部份也跟著死了。他和她共同生活裡的悲傷氣惱,都不算了,不算了。米先生看著虹,對於這世界的愛不是愛而是痛惜。(張愛玲,〈留情〉)
——空中爆開的花雨慢慢落下來時,湯煙裡卻突然靜寂下來。青美朝著沉默的角落看去,每個人也都停下來了,只見團大姊毫不掩飾地啜泣著,她的兩隻腳慢慢划過湯池,然後爬上雪光映照的池臺,那垂落的乳袋隨著哭聲不停地晃盪著。(王定國,〈女湯〉)
● 愛得很健康?
什麼是愛?
之於馬奎斯(Marques, 1927-2014)而言,那應當是「我對死亡感到的唯一的痛苦,是沒能為愛而死」(《愛在溫疫蔓延時》)。之於村上春樹來說,想必在於「那瞳孔深處的東西,就像地底冰河一般僵硬冷凍的黑暗空間。在那裡所有的聲音都被吸進去,永遠都不再浮上來,只有深深的沉默,除了沉默沒有別的」(《國境之南、太陽之西》)。至於在卡夫卡的執念裡,那容或是「我不會說我是快樂的;我有太多的焦慮與困惱;無論如何,我可能不配獲得人類的幸福,而這樣的現象是妳(剛收到妳的電報,我凝視著它,彷彿它是一張臉,一張我在所有人類中最想知道與擁有的臉)」(《給菲莉絲的情書》)。
死亡。沉默。痛苦——所謂「愛的後遺症」大底是如此吧。像學生W分手後,屢屢「巧遇」對方,原以為是癡情挽回,殊不知,只不過是對方在她手機裡偷偷安裝了追蹤軟體罷了。或者,朋友H每回出差降臨離島,必然行經那個女人的家,隔著窗簾的剪影,目睹一高一低的兩個人相互依偎、親吻,而手上的那本絕版詩集幾乎要散開來了。又或者L,把交往過的幾個男生找來共聚一桌,臉不紅氣不喘的喝茶聊天,「沒辦法啊,」她說:「誰叫他們同時約我?哪來的美國時間!」更令人崩潰的是,投入真心之後,對方在一次爭吵中冷不防怒懟:「好想出去找人!」事後才知道,對方一直有「床伴」——S邊咬牙切齒,邊睃巡著對方的IG。
凡此種種,不由使人震顫,使人背脊發冷乃至冷汗直流,明明知道愛可能上一秒山盟海誓,下一秒竟成海枯石爛,既然這麼傷人,卻還是忍不住靠近,畢竟愛如此迷人。也明明清楚愛前一分鐘願意為你而死,下一刻瞬換為「餵你耳屎」,儘管這麼難解,卻依舊拚命追索,只因愛太動人。於是乎,訴諸文字,也形於影像,造就了情書,也成就了經典電影、電視劇等等。
其中,就臺灣純文學而言,一個弔詭的現象是:愛往往埋藏於大敘事底,或者「愛得不夠純粹」,因此,《蒙馬特遺書》註定要以暴烈之姿自殘;《世紀末的華麗》年輕而蒼老的米亞終究孤身一人;而《陪她一段》的費敏「多少年來,她在師長面前,在朋友面前,都是個有分量的人;在他面前,費敏的心被抽成真空,是透明的」——似乎耽溺於談情說愛,愛過於單薄,因而愛必須外求:父母的、親友的乃至於家國、國族認同,於是「愛得很健康」成為創作者下意識的自我審查,偏偏「越健康越空虛」早就是文青圈裡的老笑話了。
● 真的沒關係嗎?
也因此,面對1944年成書的張愛玲短篇小說集《傳奇》(後更名為《傾城之戀》、《第一爐香》,以下統稱《傳奇》),以及相隔七十年後,也就是2014年出版的王定國短篇小說集《誰在暗中眨眼睛》,冥冥之中,兩造竟無以名狀的相通。那種聚焦於男女情感內裡,試圖將光纖伸進體內看個通透,近乎職人般的視角,每每使我們讀後湧起這類感受:
沒錯,是愛情啊。
沒關係,正是愛情啊。
沒辦法,還是愛情啊。
倘若欠缺情愛,我們還能降生於此?或者換個說法:我們還足以為人嗎?前者直視欲望之流動,後者坐實獸與人不過一線之隔。然而,無論《傳奇》抑或《誰在暗中眨眼睛》,兩造並不探問愛值不值得,或者欲望需不需要?在其中,彷若緩慢移鏡的攝影機,儘管隔著那麼遠的距離,我們依舊清楚聽見個中的心跳、低喃乃至怨懟:
——隔了這些年婁太太還記得,雖然她自己已經結了婚,而且大兒子也結婚了——她很應知道結婚並不是那回事。那天她所看見的結婚有一種一貫的感覺,而她兒子的喜事是小片小片的,不知道為什麼。(張愛玲,〈鴻鸞禧〉)
——「好不容易走了出來,再進去那就糟了。」「女人最怕越嫁越回去,阿貓阿狗之後都嘛嫁給老虎。」(王定國,〈老樣子〉)
兩段文字講的都是結婚,內心埋藏的卻盡是寂寞。所以,婁太太縱使婚姻有缺,還是要強裝圓滿與微笑的看望自己的新婚兒子與媳婦。至於王定國筆下「老樣子」的男主角李原,即使離了婚,也還是不清楚「結婚並不是那回事」,最終猶如一坨爛泥,任憑年輕的女友揉捏、塑型成自己也不認得的模樣。
張愛玲與王定國,一是四年代出身上海名門、而後形成「張學」、「張派」,盛極一時、歷久不衰的作者;一是2013年以降,復出文壇橫掃無數大獎、備受各路注目的小說家,兩造生命經驗截然迥異:一是動盪流離時代下的「天才夢」,一是愛上千金意外投入房地產的「企業家,沒有家」;一在老派約會之必要的書寫年代,一是儼然虛實相互滲透、AI也足以滿足情愛幻想的後真相世界(Post-truth),因而兩人不約而同,皆照看、窺探情愛的當下,不免使人好奇:相隔七十年的戀愛,是否那麼不同?歲差的淘洗、篩選,是否印證了愛因斯坦(Albert Einstein)的相對理論:時空必然因為質量而產生彎折乃至偏移?
我們的情感還是「那個永恆的夜晚,十七歲仲夏,你吻我的那個夜晚」嗎?
● 為什麼尋找一段真心這麼難?
不幸的是,「生在這世上,沒有一樣感情不是千瘡百孔的」(張愛玲,〈留情〉),也就預演了我們必然遭遇的情感的衝擊,所以張愛玲筆下的情愛是這樣的:「一級一級上去,通入沒有光的所在」(張愛玲,〈留情〉),無論〈金鎖記〉裡出身麻油店的曹七巧、〈留情〉裡的偏房敦鳳,乃至〈桂花蒸,阿小悲秋〉為外國人幫傭的阿小,面向情愛都像是面向無光的所在,再好一點是那句名言:「一個是聖潔的妻,一個是熱烈的情婦」(〈紅玫瑰與白玫瑰〉),也由於這樣的二元對峙,以致張愛玲筆下的愛情存留著「到了夜深人靜,還有無論何時,只要生死關頭,深的暗的所在,那時候只能有一個真心愛的妻,或者就是寂寞的」(〈紅玫瑰與白玫瑰〉),因而最終男女主角必須依靠身邊的那個人:「他們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僅僅是一剎那的徹底的諒解,然而這一剎那夠他們在一起和諧地活個十年八年。」(〈傾城之戀〉)
相較於張愛玲筆下的「古典情愛」:白玫瑰只能是飯黏子,縱使出軌也是那樣的平凡無奇;而紅玫瑰則有「改變主張的權利」,畢竟是「嬰孩的頭腦與成熟的婦人的美」。換言之,女神即女神,斷斷不可能淪為神女,縱使不慎失手,也還是要轉回正途的。然而,揆諸王定國復出以來一系列作品,從最早的《那麼熱,那麼冷》迄晚近《鄰女》,那種「女神」豹變為「神女」,凸顯王定國深諳當代影音聲光宛如頂戴,身上不披披掛掛兼開濾境,如何面向情感裡的「暈船」——付諸真心的,不再是玩世不恭的——那種時時刻刻提防自己淪為愛的受害者,以致人人自危、也人人精巧:「當然沒有什麼外面的男人。丈夫也算倒楣吧,錯過了悔改機會,無端又生起病來,只好在婚姻的冷戰中開始耍賴」(〈深秋〉)、「『聽說她失智了。』……一個女人光著腳在那裡跳舞,遠遠看去的短髮一叢斑灰,單薄的罩衫隨風削出了纖細的肩脊」(〈妖精〉)、「機要也就是這個意思,比心腹來得正式又好聽,其實都差不多,像我們現在這樣,什麼都貼在一起那就對了」(〈機要情人〉)。
——扮戲,隱藏,袒露,幾乎是王定國獨門的路數,彷若誓言要把情愛寫至深切,進而寫出個中的道理——這樣說也未免小看愛、小看王定國了,畢竟「愛本來就沒有道理」(〈春子〉)——也因此,王定國筆下的人物始終懷抱「祕密的原點」以及「隱藏的終點」。祕密,乃因它表徵了純粹的初心;隱藏,則是冬日清晨無人知曉的脆弱。兩者都包含在看似陽剛的外表、實則內裡柔軟如絮的意志,遠從《離鄉遺事》(1982)、《沙戲》(2004)乃至晚期作品,那個稚拙的、帶點想像的、盡其可能守候的「祕密」,成為小說敘事的內在氛圍,並且伴隨主角(通常是男主角)行經生命的幽谷,一如張愛玲在《秧歌》裡的描述:「想著她,就像心裡有一個飄忽的小小的火焰,彷彿在大風裡兩隻手護著一個小火焰,怕它吹滅了,而那火舌頭亂溜亂躥,卻把手掌心燙得很痛。」也正是意欲保守內裡至為柔軟的祕密,扮戲遂成必要、交換身分視為必然,更遑論那些拖負在身後的暗影總叫人「想要換掉自己的兩隻腳」(〈女湯〉)。
饒有興味的是,許是出於性別之故,張愛玲慣以女性視角看待情愛,而王定國的男性視角則有時引起女性讀者的不快。但有什麼不滿呢?愛要是能夠輕易被理解,世人還需要為其神傷、為之困頓嗎?所謂小說處理情愛的艱難並不亞於現實境況,那即是霓虹裡的事事物物究竟是真實的存在,抑或稍一碰觸行將消失的海市蜃樓?
無論如何,可以確定的是:情感還是要繼續的,一如L在那個深秋立於清冷的月臺上,彼時剛結束父母親喪禮的她,突然好希望有個人可以好好愛她:「為什麼尋找一段真心這麼難?」L約莫是這麼絕望吧——那時候,L如果讀到張愛玲的〈愛〉,會不會停止悲傷,抑或更加頹喪?
——於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遇見的人,於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裡,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那也沒有別的話可說,惟有輕輕的問一聲:「噢,你也在這裡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