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名 國三3 陳語錡 《弦》

吉他教室的冷氣總是開太強。我看見擱放在琴弦上的手指微微顫抖,導至發出幾個嗡嗡殘音。

稍嫌破爛的暗藍色琴袋裡不斷傳來輕快到令人發寒的「叮咚」聲,想必袋子裡的手機正不斷冒出一條又一條母親憤怒的責罵訊息。畢竟剛剛下車時我招呼都沒一句、無緣無故甩車門,拿著吉他與袋子頭也不回走入了教室。

忽略琴袋的求救,坐在塑膠椅上我調整左腳踏板,擺了擺譜架。不知道為什麽譜架、踏板、椅子都是清一色的金屬黑,給人莊重嚴肅、不可戲玩之感,我似乎明白教室冷氣開那麼強的原因。

一切對焦後,視線轉移到四張《神隱少女》著名的片尾曲〈永遠同在〉。音箱綁住的六根尼龍弦,在僵硬的手指間震動,雖然拍子對了、每顆音符彈了,就是缺乏情感,真希望扎著高馬尾、穿紅色浴袍的千尋,能從電影螢幕蹦蹦跳跳出來教我正確的情緒走向。

不禁打了個冷顫,我想起昨晚弟弟拿刀朝著我的畫面。

夜晚家中的燈忽然熄滅,我打開房門準備去查看總電源開關,卻赫然停止步伐———有道閃爍的反光晃動。才意識到是弟弟像熊一樣擋在面前,他雙手拿大把菜刀,銳利的刀鋒指向我肚子,自黑暗中,瞪圓了發紅的眼,緊咬住發黃的齒,拱起背脊死命盯著我。

「碰!」我的手逼急的顫抖、緊握住門把往內拉。門喀啦上鎖後,頹坐在門邊,我感受到一股熱流堆積在眼眶流下。儘管不是弟弟第一次發作,儘管以前水果刀、切蛋糕塑膠刀、裁縫用大剪刀都見他拿過,屢試不爽,我仍然沒有習慣被威脅當下的強烈壓迫感。

事發當下母親鎖門關在她的房間裡,一秒也沒踏出來。幾小時之候父親下班回家,說惹怒弟弟的我也有錯。

家裡有一套潛規則,其中一人開始失控到結束的這段時間,會像離心機分離血漿和血球一樣,從生活裡被抽取,此後閉口不談。安穩的時間轉動是主體,破碎的靈魂只能左轉垃圾掩埋。

好比另一個忘不掉的某天,我蹲靠在廚房的流理臺,手裡拿著水果刀用力刻畫白色檯面,哭泣並不斷叫喊「我需要幫忙。」……母親鎖門躲在自己的房間。

儘管弟弟開始豪不節制地去夾娃娃店夾了大包小包洋芋片回家,開始每天落魄躺在沙發上望著堆積越來越高的肚子,開始在自創的歌詞裡出現「我想自殺」的字句,父母親仍笑著對弟弟說:「你好有才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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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名 國三13 楊晴羽 《從熟悉到陌生》

  「妳是誰?」站在我面前的她一臉疑惑的看著我,「她」是我的曾祖母,也是我最熟悉的人。

  老舊的紅瓦磚屋裡頭,坐著我的曾祖母,她頭上布滿銀髮,臉上刻滿了歲月留下的皺紋。我向前走去,她雙手扶著搖晃的椅子,使盡全力將自己的身軀支撐起來後,站在原地,凝望著我然後露出了溫暖的微笑,開心地朝我招手。「阿祖!」我衝上前給她一個大大的擁抱,接著高興地坐了下來。每當我到曾祖母家時,她總會和我分享趣事,抑或是經歷戰爭的恐懼,而我每次都聽得全神貫注,彷彿有股力量吸引著我陷入故事的黑洞,感受不到時間的流逝,轉眼間一兩個鐘頭就過去了。

  一把有著細緻雕花的銀色鑰匙,躺在深色圓形木桌上,曾祖母將它拾起,放進她那寬鬆的口袋中,起身走出門外,說要去找個很重要的東西,讓我在家等她。我坐在那搖晃的木椅上晃了許久,卻仍不見曾祖母的身影。接著看見了一跛一拐的曾祖母走進門,身上多了幾處擦傷,我慌亂地問她去哪兒了,「不知道。」她眼神呆滯的不斷重複這句話。

  她變得不一樣了,截然不同的她。我將她稍稍滲出血的傷口,拿著棉棒輕柔擦拭,同時我好像也在治療自己。心中的傷口,微透出紅色的液體。

  手機震動,螢幕亮起。「阿祖剛剛去檢查,確定有阿茲海默症了。」是來自母親的訊息。那刻的我就只想趕快見到曾祖母,我希望能在她忘記我之前讓她多看看我,記得我的臉龐,記得曾經握過她的手,讓她知道曾在她眼前哭哭啼啼的小女孩已經長大了,我不想後悔。搭著公車前往曾祖母家的路上,我的心卻隱隱作痛,頃刻,淚水模糊了雙眼,止不住地從眼眶奪出,滑過雙頰。心驟然如遭人撕碎般,散落一地。
  下車後,我拖著沉重的步伐,邊走邊用力抹去頰上的淚痕,隨後我抬起頭,便看見曾祖母蹣跚的向我走來,「哎呀,妳怎麼眼睛紅紅的?」她擔心的捧著我的臉頰,眼裡透著一絲憂慮,她的雙手如同針線將我破碎的心一針一線的修補。我緊緊的抱著她,眼角閃著淚光,這次不是感傷,是感動。

  某天吹著暖風的午後,我走進曾祖母家,沒有她熱情的招手,沒有大大的擁抱,只有一句:「妳是誰?不要進來我家!」我呆滯地站在原地,嘴好像緊緊地被封著,什麼話也說不出口,原以為和曾祖母如此親近的我,絕不會被阿茲海默症所打敗,我從沒想到會有這一天的到來。我強忍著淚水走出門外,雖然外頭吹著暖風,但心好像涼透了,風儘管用力地吹也吹不暖,當時的我沉浸於悲傷裡好長一段時間。對她來說,我就是陌生人,而她卻是我最熟悉的人。

  淚流過後,我發覺阿茲海默症使曾祖母忘卻了許多過去悲傷的記憶,臉上少了一份憂愁,嘴角多了一抹微笑。我懷念著那些說故事的日子,還有當我沮喪時握著我的那雙歷經滄桑卻又不失溫暖的手。然而她口中已不再是叫我的姓名。漸漸的,我們隨著日復一日的互相陪伴變得熟稔,聊著生活中微不足道的事,彷彿那是打開記憶之門的鑰匙;她會在我萎靡不振時,輕輕地摩娑我的背,然後握住我的手說:「會沒事的。」這熟悉的感覺使我的心再次暖和。

  她雖然忘了我,但我們過去的回憶依舊美好。用另個身分來出現在她眼前,和她談起過去歡樂的往事,或許不差,只不過在她眼中,我僅是熟悉的陌生人,往事主角可能已不是我。願再次「從陌生到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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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名 國三17 李程楷 《酒窖》

酒,愈陳愈香;人,亦不惶多讓。只有被淬鍊的時間愈長的人,才能孕育出愈驚人的生命故事。

我們家有一間祖傳的小酒廠,雖然最後應經營不善而倒閉,不過釀出美酒的技藝卻沒有失傳。

正確來說,得到祖父真傳的父親和叔伯等三人在技術上都有可以稱為「釀酒師」的高度造詣。

只不過,也僅僅是技術上而已。

祖父的尾七才剛過,但父輩的三人卻已經開始在祂的靈位前爭執關於酒廠的存留問題。不,正確來說是關於賣掉酒廠後的利益瓜分問題。

畢竟,那是一塊在市中心極其昂貴的土地。幾百萬赤裸裸的誘惑,誰擋得住?

眼看三人紛爭愈演愈烈,旁邊家屬的一道道異樣眼光也漸漸向我們這邊聚集,在我旁邊的堂哥終於看不下去了,頂著龐大壓力和眾多異樣眼神走了過去,把三人拉開。

我們一家人默默地離開,坐上了伯伯的廂型車並來到了小酒廠。雖然爭執暫且被阻止,但是實際上這個問題還沒有解決。

推開酒廠的門,月餘未使用的器具已蒙上了一層薄灰,淡淡的霉味掩蓋不住的是那濃濃的酒香。

在祖母離開人世後的十幾年,祖父都會每日來這小酒廠裡待上一段時間。

我們本都猜想他是來此懷念往事,所以父親和叔叔伯伯都曾多次勸說祖父將這塊精華地區賣掉。

對於祖父固執的抗拒,我們也不明所以,只是將這舉動當作固執老人的一種堅持。

不過在此刻,那道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似乎正隨著酒廠深處那一道飄出陣陣酒香的木門呼之欲出。

那是一個酒窖,一個出了祖父之外無人曾走進去過的酒窖。

推開厚重的木門,迎面而來的就是撲鼻酒香。而在仔細感受過這醇香後,映入眼簾的才是那蔚為壯觀、排列整齊的數十個酒桶。

我們五人見到此景無不驚詫不已,好奇的向酒窖深處走去,看著放在每個酒桶前的小紙牌,上面端正的字跡出自於祖父,溫柔的筆跡如同護士記錄下每個新生兒的出生一般寫下每一桶酒的釀造日期、風味、以及酒種。

祖父放在這裡的酒五花八門,裝在舊式酒甕裡的紹興和高粱是其一,裝在木桶裡的水果酒以及威士忌也是其一,甚至已經裝進酒瓶、擺在櫥櫃上的白蘭地及伏特加也是其一。

這些酒的風味及種類各不相同,但同為出自祖父之手的它們有相同的一點——皆散發著浸入五臟六腑的醇香。

在場的五人無不愛酒,在共議之下決定先開個一桶來嘗鮮,畢竟祖父的親釀可是很少見的。

「一、二、嘿咻!」父親以及叔叔一人一邊將一桶沒有牌子的酒扛到了酒窖外的桌上,而迫不及待的我們也早已準備好杯子。

年紀最大的伯伯作為代表,「啵!」的一聲將木桶上的塞子拔起,正式打開了這桶酒。

然而,在酒桶打開的瞬間並未出現任何的驚呼聲。

這是一個奇特的場景,大家不約而同地大口吸氣,想要讓那高級的醇香盈滿肺腑,讓自己肆意享受。

隨後,我幫大家各斟了一杯酒。

大家又是不約而同地舉杯,入口。

溫順的酒液順著食道流淌而下,如一股暖流般溫暖了在冬天冷的顫抖的身軀。這酒,不像啤酒的苦澀,一飲而盡只是一股入體的清涼;這酒,也不如威士忌的濃烈,一杯入口盡是一陣灼人的烈火。要說它偉大,似乎也說不出任何的偉大之處;要說它樸實,這酒卻又不同於普通的純釀。喝著喝著,愈來愈不像在喝酒,似乎變成在品嘗著祖父的生命故事,這種把自己的生命釀入酒中,在平凡中體現出偉大的特質,也正是祖父經過時間淬鍊後留下的生命故事吧。

喝著酒的五人盯著金黃酒液半晌不語,默默無言。

「或許,這酒廠還是先別拆了吧。」父親說得有些支吾。

「是啊,先留著似乎也挺不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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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名 國二17 郭柏佑 《離根》

「人,終難以定於一家;家,終解構分枝天涯……」

輕啟嶄新的窗扉,徐徐的微風調皮地拂過我的臉龐,皎潔月光從朦朧夜空中探出頭來,微微一笑,好似予我「喬遷之禮」,剎時,滿天明星閃爍,將黯然無色的天空妝點得璀璨耀眼!但那群明星卻彷若老家熟稔的眼神,領著我走進了時光隧道,在老家大家庭的種種回憶,也如同相片般一幀幀的浮現在眼前,不覺一個哽咽,我的眼眶又浸滿了想念的模糊……。

凝望著新家有條不紊的擺設,整齊到令人震懾原地,我不禁憶起老家人多擁擠的凌亂無序,卻不拘束的自在!如今,所有的一切都與曩昔不同:新房子充斥著刺鼻的油漆味,不似老家泛黃的懷舊味;東一句「憨孫,卡早睏」,西一句「走,阿伯載你去遛兩圈」,這些熟悉的身影,也倏地消失在了日常;當然,桌上擺的也不再是「阿嬤牌手路菜」,只有速食或冰冷的銅版紙鈔,冷清的寂寥感,油然而生……。

憶起未搬家前,大自然的呼喚聲,總在我耳邊悠盪著,這是因為老家在鄉下,我總能在不同季節,體驗到不同的風情:當春天飄然而至,阿伯會牽著我到田裡散步,感受輕柔的微風夾著泥土溼潤的芳香;當盛夏出現,烈日炙烤大地,阿公會悄悄帶我到柑仔店偷吃「枝仔冰」,我也會轉頭向唧唧討賞的夏蟬得意地炫耀;金秋十月,枯黃的葉子輕悠悠的落下並鋪散一地,阿嬤會抱著我一起坐在搖椅上搖啊搖,讓我靜靜享受著聽故事的單純快樂;而當朔風帶著尖刺來襲,陣陣將我的皮膚刺穿,我會立時鑽進阿公的棉被,聽他口沫橫飛的訴說年輕時的風花雪月,須臾間,我便忘了冷冽……,這些都是童年老家的美好回憶!

霎時間,屋外陣陣車水馬龍的怒吼聲劃過天際,打破了我美好的遐想,我不由得深嘆了一口氣!搬了家,有了新巢,本該明亮的曙光,卻如同魆黑深淵,傳來的不是「大弦嘈嘈如急雨」的催促,就是「炸雷一聲驚人醒」的謾罵,老家與新家的生活氛圍,有如天壤之別!住老家時,在親友面前,爸媽還得顧及面子,「吼聲音控」會稍調小一些;新家「天高皇帝遠」,爸媽的斥責聲如扔出一塊塊有著銳角的磚頭,整天朝我腦門丟,大家怒目圓睜的互嗆,那一股股高壓,如萬噸巨石強壓身上,令我輾轉難眠!夜晚的孤獨,只剩窗外的煢弱孤燈陪伴自己,崩壞的思緒,龐大的壓力……日復一日,終使我對所謂的「新家新氣象」有了滿腹狐疑……。

在淚眼矇矓中,我彷彿看到受委屈的自己又躲到阿公阿嬤的懷裡,尋找解開囹圄的鑰匙,兩老的慈愛如天降甘霖,使我枯槁的心扉又再次充滿生機。但揩拭淚水後,事實就在眼前,搬家後,沒人可以讓我吐露心事,長時間下來,心裡早已承受不住!一般人都是「喜新厭舊」,但我卻是「喜舊厭新」,對老家有更多的依戀……。

儘管心裡一遍遍地告訴自己該放下了,重新開始,可心卻惆悵,一轉頭,無意瞅見牆壁上的日曆,天哪!又到了月底該繳交房貸的底限!我不禁想起了爸媽天天加班到星月高懸,累得說不出話的模樣,為了讓長大的我和妹妹有各自獨立的房間,擁有自己的隱私,他們咬緊牙關籌買新房,那些我們一起看設計圖,一起勾勒美好的未來,一同打造「願景館」的種種,我是不是忘得一乾二淨了?

想一想,新家還是有許多優點:有了自己寧靜的空間,讀書能更專心;爸爸想為辛勞的媽媽買禮物等,也無需再遮遮掩掩,顧慮親友的窸窸窣窣。尤其在新家,不管我的小提琴聲有多麼魔音穿腦,我仍可日日不絕於耳地狂拉著我自視的「天籟之音」,沒有人可以阻斷我,我的琴技也開始神速地進步……。我漸漸地領悟到,只要「不忘根」,舊的結束和新的開始,都能成為美好的一站!

打開窗扉,朝暾冉冉升起,舔走了斗室的寒氣,微風依舊調皮地輕拂著我的臉龐,這早晨的一切,在我眼中已迥然不同,充滿了新希望,因為我已調整心態,邁向了下一站──新的開始,從心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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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名 國三3 吳俞蓁 《菜脯蛋》

回到記憶中的街道,是老家的味道。

一進到巷弄,那股黏膩濕冷便扒上肌膚,加上陰雨綿綿,霉味牢牢地依附在每一塊空氣中。

我抬頭望了望老家用紅磚和玻璃砌成的窗,磚頭早殘破脫落,幼時畫上去的一朵茉莉花也褪了色。回不去的不只是精心雕琢之花,更是不復返的歲月。

回想起小時候,外婆老愛去人聲吵雜的市場,買一大包氣味濃厚的菜脯回來做她最拿手的菜脯蛋。初聞那濃烈氣味,我忍不住嫌惡地抓著鼻子跟外婆說,我絕對不要吃像臭豆腐一樣難聞的蛋。

外婆沒有生氣,只是慈藹的說:「吃一口就好,不好吃的話,阿嬤下次不煮了。」

說完,外婆便夾了一小塊菜脯蛋給我,半信半疑的提筷嘗試,那股鹹甜的味道與爽脆的口感,竟合成一股說不上的草根美味,前有濃郁的蛋香,尾韻又能嚐到菜脯的醃製入味,聞著刺鼻,卻耐吃耐嚼,令人欲罷不能,很是開胃。看著我驚喜的面龐,以及動個不停的筷子,外婆摸摸我的頭,滿臉驕傲與欣慰的笑。

此後,我常陪外婆去菜市場,最大的目的便是偷偷拿一包菜脯、一盒新鮮的蛋去結帳,央求外婆給我做菜脯蛋。

外婆用她那雙粗糙的手,在設備不齊全的狹窄廚房,做出過許許多多宛如米其林三星般美味的平民美食。香濃醇厚的烏骨雞湯,自家種植的空心菜炒肉絲,經典不敗的牛肉湯麵,還有酸菜牛腩、菜頭粿跟小米粥……樣樣都讓人垂涎三尺,餐桌上老是筷箸相接,要是動作慢了,便夾不到了。真正是先搶先贏。

但我最留念的,還是外婆的菜脯蛋。菜脯本就有鹹味,不另加鹽巴,除了醃製與曝曬的自然菜脯香,更有種說不上的油香,是其他外面館子怎麼都炒不出的獨門香氣。

長大後我才知道,以前人窮,買不起豬肉,便會向豬販要豬油,加到菜裡就有了豬肉味。豬油明明是來自於舊時代的貧窮產物,但放到外婆的菜餚裡,卻是養大我的富足回憶。

加了豬油的獨門菜脯蛋,是我童年裡最難忘的美味。

多年後,再次踏入老家。

朱紅的門檻掉了漆,放在門外的盆栽因久無照顧而枯萎死去。我彎腰拾起廚房生鏽焦黑的煎鍋,鍋沿似乎殘存些許燒焦油漬,空間裡瀰漫著多年不散的油煙氣味,彷彿進入一個大油罐室。揮之不去的油膩感,有如浸浴在沙拉油中地讓人不想多待。

曾經溫馨的廚房,在少了外婆中氣十足的「來食飯」之後,只剩下一片荒廢與死寂。

外婆一生都為了家奮鬥,少年時幫父母帶孩子,犧牲自己給弟妹上學,中年嫁人生子,忍受家暴守著兒女,老來體弱病倒,住進安養院接受專業照護。她做到了中國傳統女性中的三從四德,卻未能健康地安享天倫之樂。

對著空蕩蕩的廚房,我無力地跪坐在地,牆上泛黃的照片,左邊是當年那個愛吃菜脯蛋的稚嫩女童,只見她如初夏焰陽,對著鏡頭燦爛的笑。右邊是外婆,滿眼寵溺疼愛地,望著相片中的我。幼時不曾注意到,外婆在相紙中是未看鏡頭的,但那雙溫柔慈祥的眼睛,已透露了她的深情。

「阿嬤,你看!」這兩日氣色有些好轉的外婆接過相片,驚喜的說:「這相片佇佗位揣著的?」「阿嬤,你愛緊好起來喔,我想欲食你的菜脯卵……」看著外婆被歲月催白的髮,拉皺的紋,我不捨的搓搓她的手,希望藉此傳遞一些能量給外婆病弱的身子。

哪怕事隔多年,外婆在我記憶中,仍像照片中的那般和藹,眼睛也總充滿關愛。也許歲月催人老,但歲月帶不走愛,也帶不走思念和回憶。一口菜脯蛋,吃的是香氣,暖的是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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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作 國三6 蔡宜蓁 《耳機》

獨自站在公車站牌旁,左耳耳機中輕快的旋律恰好和我現在的心情成了強烈的對比,若輕快的旋律是天使的歌聲,那眼前這班人多得好像要溢出來的公車那轟隆隆響著的引擎聲,大概可以說是惡魔的召喚了吧。

然我最討厭擁擠的環境,不過想到下一班公車還要很久才會來,也只能硬著頭皮搭上這班公車了。

公車上的人多得像是被挖開蟻穴,蜂擁而出的蟻群一般密集,若不是此時還稍微聽得到耳機中的旋律,我恐怕會認為自己已窒息在這擁擠的車上了。忘了是誰對我說過聽音樂可以放鬆身心,在此刻我真想向他道謝,因為耳機中傳來的旋律,的確讓我放鬆不少,當我戴著耳機聽音樂時,總會有種自己已經到了世外桃源般的感受,音樂和緩時,就彷彿聽見微風輕拂過樹葉的沙沙聲;音樂輕快時,就能從中窺見那條水流清澈的小溪;音樂沉穩緩慢時,我就能想見那雄偉壯麗的山川。耳機中的音樂世界,總能讓我體驗到許多新奇的事物。

不過在這吵雜的環境中,輕柔和緩的音樂,是幾乎聽不清的,想用耳機中的音樂蓋掉外在噪音的我,上網查找了白噪音的音樂,隨手選了海浪聲,並將右耳的耳機也戴上,也調大了音量,不過這麼一來,雖然耳機中的音樂是蓋過了大部分的噪音,但或許是因為耳機本身已經使用很久了,所以有些聲音聽起來破破的,也有可能是我聲音真的開得太大,導致耳機成了另一個噪音來源。

火車站中人來人往,嘈雜的人聲不絕於耳,我沒有陶淵明那種「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的心境,而剛剛在公車上嘗試播放白噪音蓋過外在聲音的計畫也失敗了,我只好換了其他節奏比較快,聲音也比較大的音樂播放,希望能蓋過車站內的噪音,達到人工版的「無車馬喧」,而我也算是成功了一半吧?雖然耳機內傳來的聲音大得令我有些不舒服,但是外界的聲音確實是聽不清了,習慣用耳機播放音樂來蓋過外界吵雜聲響的我十分不理解骨傳導耳機的設計,這種耳機主打著「能聽到外界人們說話聲,也能享受歌聲」的功能,骨傳導耳機的功能就像是紗窗,好像能讓我稍微抽離外界煩憂,但是又無法完全隔離。

上了火車後,值得慶幸的是火車上人不多,還有位子可以坐,凝望著窗外呼嘯而過的風景,心中萌生了些許的孤獨,幸好耳機中傳來的音樂聲將孤單的情緒淡化了,從耳機傳出的音樂中,我可以想之前的點點滴滴,回想我是在什麼時候聽見這首歌,又是為什麼喜歡這首歌,或許是因為這首歌在國小畢業典禮上曾聽到過,所以那首歌乘載著我小時無憂無慮的回憶;也有可能是在我心情不好時,陪伴著我度過低潮的音樂。耳機就像一扇門,可以暫時將我與現實隔開,讓我沉澱過於混亂的心情,梳理打結的思路。

回到家後,我疲憊的倒向床鋪,並不想拿掉耳機,我怕聲音播放在這空蕩蕩的房內,會顯得更加孤獨。我將音量過大的耳機調得小聲些,享受被音樂擁抱的感覺,此時我也顧不得身上那些數以千萬計的細菌了,我只想好好的休息,身體陷在白雲般柔軟的床鋪中,雖然這小小的床上被我丟了許多東西,玩偶、棉被、衣服,甚至還有我的筆電以及幾本小說,所以略顯擁擠,不過這種擁擠的感覺,我並不討厭,因為那是我滿滿安全感的來源。此時耳機中再度響起輕快的旋律,而旋律正好和我現在的心情一模一樣,那是令人安心,覺得不孤單的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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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作 國三13 陳思宇 《秋天的農家小院》

落葉簌簌,山上的孩子最能感受到這樣的情境,這是我從小至今成長的地方,映入眼簾光暈般的漸層,數種夕陽般殷紅的樹色已經悄悄的滿佈山脊,遠看如同一塊塊的拼接畫布;此時的大地,更是鋪滿了棉被般的落葉,風徐徐的吹來,稀稀疏疏的聲音繚繞於耳邊,陽光灑上,感受到這最舒服的季節來到,這時也偶有蜻蜓展現高超的技術穿梭其間,彷彿傳來入秋的信息。

秋天終於來了,秋天是個美麗的季節,南投信義幽靜的家門前道路上,兩邊的櫻花欉也準備脫下枯黃綠衣,為一年一度的櫻花祭醞釀整裝,此時小鳥兒也吱吱喳喳地叫著,彷彿在訴說著舒服季節的到來。每當我看到櫻桃樹落光了葉子,就像極了剩下枝節光點的銀柳;地上的草兒也跟著變黃了,軟軟的像極了橘黃的棉被攤在大地上,陽光灑上露水晶瑩閃耀著,這就是我最愛的季節。

雖然沒有都市的市井喧囂,但每到休假的時候,我還是期待回到南投山上,閒暇時總是會獨自走進家附近的農家小院,一陣陣花香撲鼻而來,沁人肺腑,難道是……這就是專屬於這個季節的味道!果然抬頭一看,庭院中央那棵陪伴我長大的桂花樹,已經綴滿米粒般的桂花,清香四溢,瀰漫整個小院,花很小,沒有仔細看肯定看不出來,但只要仔細一看,深黃和蛋黃的四瓣花瓣,精緻無比,跟小時候一樣,我忍不住輕搖了好幾下樹,成熟的桂花就像下起金色的雨落在肩膀,我都會讓它停留些許時候,讓衣服留著一絲清香才回家。此時也常常看到小蜜蜂、小蝴蝶在花叢中嬉戲玩耍,就像是海底世界的大珊瑚圍繞著各種相依維生的小魚般,生意盎然。

小院的另外一側就是農園了,裡面各區種植各種蔬果,秋天的季節,這邊是盛產著水柿,豐收時刻都可以處處見到鄰居農家忙得不可開交,有時我們也會被招募當臨時的農工幫忙,但是收成的忙碌,每箱的收成都填滿了喜悅與歡樂。當然還有各式各樣的蔬果。每當回山上,路程中都可以遇到一片又一片的葡萄園,一路彷彿來到了歐洲酒莊,這邊的葡萄可以說是最好吃的味道。而每當農忙時,爸爸隨手摘給我們吃,那種新鮮現摘的滋味,放入嘴中,慢慢的咀嚼,真是美味可口啊!

每當這個季節,家裡山上的民宿總是有絡繹不絕的賞楓遊客攜家帶眷的入住,感受脫離喧鬧城市的清幽。此時的阿嬤和媽媽總是忙著煮山產飯菜給客人吃。然後每次都會上演著當辛香材料不夠時,阿嬤都會拉大嗓門的喊道:「什麼什麼的沒有了!」我們這群孩子們就會分工著,三步併作兩步的幫忙跑到農園採摘阿嬤要的材料,大家趕緊完成任務後,紛紛把新鮮的材料送到廚房,給客人最新鮮的味道。飯飽後的遊客,也紛紛踏上山景遊憩的旅途。

在民宿前,吹著晚風,尤其是中秋節的夜晚,伴隨一年之中最圓的月亮,大家把桌椅飯菜齊力搬到院子裡,等到大家紛紛就定位後,大吃大喝起來,好不熱鬧,晚上雖然有點涼意,但是大家聚在一起的熱絡,卻感受不到高山上的涼意,別有一番溫馨、歡樂感受!

我們家的農家小院,尤其是秋天的季節,最能感受到山林變化外衣的葉色,像詩、像畫,也像仙境一樣美,有時寂靜,有時熱鬧,不變的是與世無爭、純樸溫馨的氛圍,這裡像人間仙境,我愛這秋景如畫的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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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作 國三17 林柏安 《墓》

「千點暮山三楚盡,一泓寒水九江斜。」

看著由遠漸近的流線型建築,頓覺自己正在細品一件瑰麗的藝術品。如一幅國畫,巧妙的以天空留白,彰顯己身勺、皴、擦、絲的精巧;又如一闕宋詞,剛柔並濟,氣派幽美。束茅暈濃墨,飛白走龍蛇,便是今天的目的地──故宮南院。

「人氣國寶展」。

幽冷空氣中,點點耀眼浮光自不同方位散出,亂中有序,映得漆黑如墨的天花板浮現了星羅棋布的熠熠黃光。散出這些光輝的,是一番匠心獨具的藝品、是刻骨銘心千年的意志。

其中,令我念念不忘的,不是文明起源的青銅器,不是雍容華貴的金器銀器,而是一隻彩繪小碗。

這便是「琺瑯彩五倫圖碗」。

其上彩有鳳凰、鳴鵲、鴛鴦、鶺鴒、黃鸝各一對,象徵君臣、父子、夫婦、兄弟與朋友五倫,並表達著「五倫」是不論老少賢愚立身處世不可或缺的準則。

且此碗更是因題有「盛世鳳凰應紀歷,羽儀四佐協四常」,而被視為集詩、書、畫三位一體的巔峰之作,但此碗卻不如一般藝品只追求華美,反倒以五倫為題,由此可見古人對五倫的重視。

然現在若提五倫卻易慘遭揶揄!

眾人都說「既然皆為人,便理應平等。」

人人生而平等確實不錯,卻也僅僅是作為人性底線的原則。而尊師重道、敬老愛幼、有信於友……難道不是人類進化了十數萬年理應進步的?無奈,也只能轉過身默默感嘆「人心不古」。

款步進入第二展間「翰墨空間」。

其中,我最偏愛的是唐玄宗的「鶺鴒頌」。

鶺鴒,常見其成群結隊於阡陌之間飛鳴行搖,卻少有人知此舉深意──「鶺鴒,飛則鳴,行則搖,有急難之意。」而這種特性,便被古人視為兄弟友悌的象徵。

鶺鴒頌,為唐玄宗為頌揚其與兄長之手足情深而作。因開元七年秋,近千隻鶺鴒集於宮廷,玄宗見之,有感而發,而書此頌。

細思深慮,才見此幅行書實來不易。

獨尊權術的帝王家,每位皇子自出生,便機關算盡爭奪萬人之上的龍椅,莫說手足相殘,便是弒父篡位,弒母栽贓都司空見慣,怪不得皇帝自稱「寡人」。

現代財閥為個人私利亦如此。

然唐玄宗則是為人典範,不但與兄弟和睦相處,更是打破「藩王不得入京」的傳統,與兄弟間時常往來。
體會完這帖橫跨千年的手足之情後,來到最後一處展廳──「法華經特展」。

其與那全無帝王氣焰的行書不同,法華經特展的煙火氣少了許多,瀰漫著彼此矛盾的兩種氣氛──莊嚴與親和。

「犽光成箋,黑如漆,明如鏡」的磁青紙。

再加上「器之良窳,由乎匠之巧拙」的泥金字。

畫似實景,字有人情,千姿百態,無不透著佛法。

經書也無處不以炫目的摹寫宣揚佛法之力:「爾時如來放眉間白毫相光,照東方十萬八千億佛土,摩不周遍,如今所見,是諸佛土……」。看著此等文字,令我不禁想像山巔的參天菩提,及其下盤膝端坐、雙掌合十、面容安詳的佛陀,果真是莊嚴中透著大愛。

看完流傳千年卻嶄新如舊的法華經,不禁嘆道:「若世人皆信佛,那該多好!」世上罪惡不斷,若壞人泯滅人性,好人又只明哲保身,那天下終會紛亂不止。但若人人修大乘,渡己更渡人,安能不天下太平?豈會為一己之私,對動物大下屠刀,造成第六次生物大滅絕?

若說原先如此之人只算是蚍蜉撼樹,僅可敬其不自量,多了我,能否成就眾志成城呢?不得而知,亦毋須知曉。

最後,我走出「法華經特展」,懷著些微沉重的心境默默向出口走去。

迎著漸漸歸於地平線下的太陽,照在臉上那並不刺眼卻十分和煦的陽光。周圍嬉戲的齠齔孩童,暢談的耆耆老人,這仍然美滿的世界,驀然回首。

我悟了,我身後那不是博物館,是一座名喚博物館的一座墓。墳墓裡的,僅僅是歷史,是一段再也回不去的時光。

那段時光,傳遞的也僅是再平常不過的一段感情。

看看四周,真的再平凡不過了。

原來,我的旅程從未結束。

我走出了博物館,也走入了博物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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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作 國二12 李家綺 《外婆家的回憶錄》

夜色朦朧,幾隻羽翅成熟的飛蛾在街燈的燈光之中迴繞,附近老人家們正緩緩搬著自家木椅到門口外坐下,泡壺茶便開始閒談,來車不多而顯得說話聲清楚可聞,淡淡茶葉香飄入石磚造的老巷弄間。

從出生直到我能夠雙腳站地行走,父母因工作繁忙,讓我借居在外婆家,那兒的建築都有些老舊,排排站好的房子卻高低不定,外婆的裁縫店並不顯眼,架著霧茫茫玻璃窗旁,一扇二段式的大門上寫著小字樣,屋裡頭就像是一個溫馨的小空間般,根本察覺不到這是家店鋪。我從小看著外婆的裁縫機、聞著各式布料的氣味、聽著嘰嘰喳喳的織布聲長大。我的腦海深層裡還殘留那一絲的記憶,外婆的老舊機器上有根纖細而尖銳的銀針,像自由翱翔在厚厚雲層間的小精靈般,穿梭在一塊又一塊的布料之間,細長的白線漸漸形成整齊排列的線段而使兩塊布料能夠連接。快速上下地縫紉,腳掌有節奏地踩壓踏板,一位位來訪的客人個個都已四、五十出頭,從外觀可見年事已高的跡象,時常拿著一件顏色不是鮮亮就是暗沉,簡單款式的衣著進來,坐下後先是拍拍衣上的塵灰,陳述要求的語氣常只是輕描淡寫,我的外婆接過衣服後客人紛紛推開門離去了。

幼年的我經常跪坐在店內的地板上,一隻隻洋娃娃在手上宛如有生命般地舞蹈著,釦子的雙眼,縫紉所剩的布料拼接而成的洋服,頭髮則是一條條毛線結合而成的。走向二樓的臥房,熟悉的機杼聲,棉襪下輕柔的步伐踏入毛地毯,一個小小呵欠使外婆停下了手上的工作,溫暖的雙手扶助我上床,小孩子沒有太多的煩惱,很快就在軟綿的棉襖上熟睡前往夢鄉,只有她又重新回到裁縫機前,沒有太多的餘話便繼續腳下的踏布。

因還沒有到上幼兒園的年紀,平日時外公總是推著一台娃娃車帶我到附近晃晃。還記得當時微風徐徐,日光輕巧地攀附在肩上,小小的雙腳就這樣一步步踏在柔軟翠綠的棉被,小女孩大大睜著眼睛探索新世界的那種感覺,娃娃車輪子慢慢滾動,時間走得似乎比我們還慢。經過廟宇,他曾經告訴我:「每間寺廟都住著幾個神明。就算只是路過也要向他們點頭問好。」即使外公在兩年前離世,我也在不知不覺間保留了這個習慣。

感覺到風和日麗,悠遊自在的午後 ,稀少的人車使人能盡情大聲歡笑也不會有人制止我,當時的外公還沒有酗酒的習慣因此氣色紅潤口齒清晰,和孩子談起話來十分有趣,我很高興能有機會與他共度過好幾個數不清的時光。

伴著悠閒的生活步調行走,如同細水般靜靜流動的時間漫步身旁的人們總是溫柔待人,不易和別人起爭執,但小時的我個性魯莽,因為某些小事就氣得大聲斥喝,因為那段時光之中外婆的溫暖和耐心感化而退變成為新思細膩的女孩子,懂得照顧自己體恤他人。說不定在未來的某一天裡我會再度被那些回憶而不由自主地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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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作 梁嘉芸 《自觀芳亭下》

黃昏熄滅過後在天際留下了一道燃盡的餘燼,我抬眼看著暮色跌落,順帶將那彷彿觸手可及的、滾燙的燒,一併葬入了地平線下。

腿上厚重的書籍沉甸甸地擠壓著被裙面磨蹭的皮肉,那彷彿經歷了悠悠數千年歷史的長河,反覆浸滌洗禮的書頁皺巴巴的蜷伏在筆尖之下,字跡纖細劃過不負平整的紙面,雋刻下滿腔晦澀。我看見自己置身於敕勒川廣袤阡陌之間,望著遠山綿延的神靈,風聲獵獵,野草便連上了天;一眨眼,恍然竟困於宮闈轎輦裡,珠簾輕拂間與春色纏綿於繡枕軟榻上,卻俗了窗外尋花覓柳的過客;又抬眸,梵音蕩漾的宏偉寺宇裡檀香縈縈於梁柱間,五色旌旗飄揚的長空裡亦有鷲鷹低旋,我跪在佛前虔誠誦咏,塔下菩提繁盛;再睜眼時,還是那頁再熟稔不過的歷史課本。乍一瞥見筆墨猶新的「普世」二字,我卻彷彿又聽見了所謂異教徒和革命者們遠自迢迢千古之外傳來的吶喊,鮮血與囚籠,滾落的頭顱挾帶著餘溫和殉道的勳榮,在世人腳下鋪墊出遠闊恢弘的康莊大道。

它們是那麼的鮮明、生動,濃墨重彩般在文明的繪卷上潑灑出各個時代獨有的絢爛。可當我終於得以窺見破壁洩出的一隙微光,那灼燙似烈焰的光輝蔓延在靈魂和骸骨之間,像隻誤觸聖水的惡魔被燒得體無完膚,餘下一身焦黑。於是我只能拜讀著枯燥難解的古人聖賢,沒等得反窺見他們千古風流的才氣,咬文嚼字倒是學了不少。篇幅落盡,卻往往困縛於通篇空洞僵硬的辭句,總在一番行雲流水的振筆疾書後,才訝然驚覺那精緻外衣下不知所云的、瘦骨嶙峋的赤裸。

我是這般平庸的。既沒有恃才傲物的資質,也沒有遺世獨立的靈氣,沒有出挑脫俗的樣貌,更沒有獻軀國家的情懷;學不來那些聖人君子們的清高磊落,卻又不願與利慾薰心的俗人為伍,不甘與諂媚自踐的佞臣周旋。於是我成日困在自己親手細密織就成的繭衣裡自怨自艾,假作詩賢墨客憐惜著那在秋葉蕭瑟裡烘托起的愁緒,捧心蹙眉的哀嘆,骨子裡卻只懂得耽溺於水晶球裡落白紛飛的唯美。可曾幾何時,我又成為了這般近廟欺神之人?而或許是見慣了像我一樣善於在迷茫四顧中鬱鬱不得志的、憤世嫉俗的半大少年,人間似乎並不樂意款待我們,總是以「不成熟」和「做作」給我們打上血淋淋的標籤。

俯身掬起一汪被世俗沉甕的清釀,裡頭盛滿了濃烈馨香沉澱出的芳醇,辛辣而甘甜。幾許艱澀的嚥入喉中,從上到下熾烈的灼燒著,漫流進氣管和肺泡裡、滾燙收縮的血管之間,阻卻了賴以維生的氧氣。我彷彿是一隻逃出了玻璃水缸的金魚,張大了嘴汲取著稀薄的空氣,卻又痴狂於自由的快感,最後只能落個窒息而死的慘狀。無形的雙手在黑暗中摀上了我的耳朵,嬉謾於霎那消散無痕,只剩濃稠的昏聵溢了滿目,在寂靜中緩緩淌過唇齒,宛若抿了一層瀲灩鹹腥的唇釉。那些無數個壓抑的深夜,我卸下肩頭漫山遍野的希望,想邁步逃離他們審判的目光,眼淚卻往往風乾在沉默的月色裡,凝涸成一道薄涼的霜,餘下順著磁磚間隙游進溝渠哩,被沖出下水道,和所有沒人要的廢棄物一併葬入海底。有或是夢見我骨骼嶙峋在潮落後的岸邊脫水淹死,岸上人影紛沓,熙熙攘攘地路過了我的求救。

那其實是近乎愚昧的,我尋思。可這是在這樣一個芳華正盛的年歲,吐息間盡是被滿腔憂憤傾軋地銅鏽斑斑的斷垣殘壁,細菌侵染著胸腔處繁文縟節的傷口,在稍稍剝開皮囊,便輕易能得見與靡爛有染的珠璣鍍上凜冽白骨,聲聲瘖啞。我為痛病纏身, 掌心捧起腐爛發臭的肺腑,從指縫間緩緩淌下的病態血汙一如眸底的黑紅交纏著,滴落在蒼白的腳背上。但這般庸庸碌碌的踏過了人間十五個春秋寒暑,眉眼間早已被時光執筆刻下了隱沒在淚溝裡的輕淺傷痕,我漸漸能收攏起散漫的光,折下清高的傲骨,節節寸落進豢養了一記春色絢爛的腴饒沃土裡。原來,我非是如我所想的那般力不從心地駁斥著自己平庸,只是過於擅長共情,卻又濫於長情,才會在多愁善感中亦步亦趨揮霍了這生命途中遍尋不得地瑣碎甘霖,終至遍地荒蕪,再不能飼出昔年裡衷於蒔花閱草的情思。

可當我真正在旁人眸裡捕獲我的影子時,那不飼預料 中的汙濁難堪,也不踉蹌踟躕,而是勘做吉光片羽的瀲灩。而我終日以庸人自擾砌築成的牌坊之下,他們走馬觀花,不從去那滿庭芳井裡細細看哪株過了時的枯黃,也不曾再那朝飛暮捲間細聽哪處擾了靜的滂沱,只是笑著,為我冠上純淨的讚揚。那時我才真正明白,所謂的庸人自擾,不過是被自我囚禁於辭藻繁複的高堂之上,任接下無處安放的憂思親暱著年輕的胴體,與靈魂分裂出的假想敵陷入經年裡漫長的劍拔弩張。於是我就這麼半是悲傷的自負著,恍然間竟已荒蕪了心中生來便長於芳亭下的群花,艷麗、清濯、婉約、矜傲薰治著,朵朵盡是我懷袖間滿盈入衣的馨香。

是了,我尋思。何以要紈執於流芳百世呢?就算不桀驁,不驚才艷艷,肩上的清絲仍會如往常般虔誠的等待歲暮流年為它洗淨滿鬢世俗的晦澀,直至提筆為這幅篇章的尾聲畫上句讀。如今,我依舊改不了骨血裡衷於傷春悲秋的因子,但它不再阻塞住情思宣洩的出口,只是溶於流時艾艾,不復可考了。有人說,文學是一中無關乎年齡的敏感,如果太過長久的敏感,就會成為深刻的痛苦,最終陷入鈍化的麻木。或許全世界都是這麼敏感著,亦步亦趨地向前邁進,而我不過是比常人要來地善於駐足,善於同風花雪月下的佳人才子們惺惺相惜罷了。時至今日,我仰望著前人偉岸風骨 、長河遺珠,既嘆盛世之興衰,也敬史詩之壯闊,平平仄仄,一讀竟已經年。

依稀盼著終迎一日,我也能化作彩蝶,挾著光,落進誰的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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