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讓我望著你消失的樣子。

去年七月,入夏後的日陽,熱情四射照在大型機具上,讓人無法正視它的金光,直到那顆大鐵球在斑駁的建築面前,擊捶下的第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不僅嚇走刺眼的晴光,還疾聲宣告著:毀壞後,才能有新生。

像不像一場生死拔河賽?一切是那麼盛大,先是公開發布,然後執行,當大鐵球重重捶下那刻,也擊動了我的心,腦海如跑馬燈播映著:年久失修的大樓,承載四十多屆莘莘學子的青春憶念;斑駁的灰磚牆曾是琅琅讀書的殿堂;彷彿還聽見角落那間音樂教室傳來悠揚的鋼琴聲、和整齊如一的直笛樂音繚樑,不絕於耳……;而我在舊校面前駐足、凝望。
猶記新生入學那日,笨拙地扣上制服的釦子,被媽媽牽著稚嫩的手,走了一公里的路程,到達這陌生的環境。剛踏入校門,便被老師引導到一個巨大的金色物體,聽說它叫「智慧鑼」,每位新同學都必須用力敲一下,象徵得到了智慧,便啟動我小一的讀冊日。

進入教室後,老師則每人發下一盒旋轉蠟筆,和幾張印好輪廓的圖畫紙,讓大家自由著色,剛開始我看著自己和左鄰右側,各個竟像野馬脫了韁,色筆畫得凸出線條、隨心、潦草,在畫了兩、三張後,似乎找到了手感,懂得拿捏力道,控制色筆畫在線條內,顏色也趨於平和,完成一張順眼的畫作就好像剛進校時的懵懂無知、坐立難安,在一段時間的摸索與熟悉後,逐漸能夠在既有的規範中,成長但不墨守成規,未來要如何描繪,還是掌握在自己手中,學習就由此立足。

國小六年的時光不算短,從幼童到接近青少年,人品就由此捏塑成型,一旦行為或價值觀稍有偏差,馬上就會被老師糾正。諸如某個小三,午休前打掃公共區的時間,瞥眼看到一旁有盪鞦韆,不自覺停下腳步,僥倖心作祟的我,掃把一丟就偷跑去玩,不巧被路過導師逮個正著,隨即被罵到臭頭,還被罰抄課文,嚇得不敢再犯……,又當天放學,正下著一場大雨,我沒帶傘,爸媽正在工作無法來接,我在走廊上徘徊,抬頭望著烏雲密布天空,想著何時雨會停?正當我猶豫著該不該放手一搏,衝回家?背後一個宏亮有力的嗓音,叫住了我的名字,心想完蛋了!又被老師逮個正著,以為又要破口大罵,但轉身不見憤怒的臉,而是問都不問就載我回家,除了一臉吃驚訝異,還感受到導師神救援的溫暖,遇到困難時,他竟然也是我的靠山,原來平常總是掛著黑臉面具,希望我們能記取教訓,不犯不該犯的錯誤,其實都是他想給學生好品行的身教。

時間不發一語,來到了我小五,那是許多人放學後的樂趣,就是呼朋引伴地到校園旁小溪,比賽打水漂,不過,我是一個人,喜歡靜靜地走到溪的另一頭駐足,凝望著水的平靜,特別地療癒,安撫了爸媽忙無力陪我的孤獨感,而習慣了這樣一個人享受心如止水的安靜,學會自己與自己對話,彷彿一切煩事都距我於千里之外,才造就現在我冷靜、臨危不亂的個性。

這是寂寞嗎?應該不算吧,畢竟有小溪陪著,心情好與不好,都和這條溪水分享,儼然成為我生命中的一部份,小溪補填心裡那塊空缺,直到它被鋪上水泥、淋上柏油、做成道路,小溪在道路之下,看不見了,我的生活好像瞬間失去了重心,苦惱沒有宣洩的出口,沉鬱了好一陣子,又是導師,他看我最近一臉沉默有愁,親切關心並開導我:溪不可能是止的,萬物終有變……說了好多人生的道理,還交代我有心事一定要向他傾訴,原來他代替了小溪,卻又勝於小溪,小溪不會回應我,但他會。再次感受到「師如父,勝於父」這樣的溫暖,說不出話的我,卻不爭氣地掉下淚來。

回過神來,只剩欲聾震耳的機具聲,和磚瓦碎落、建築垮塌的畫面,著實怵目驚心,老舊的建築有著安全的疑慮,即便做了再多的防震補強工程,也敵不過歲月無情與少子化的現實,因此遷校是必然的命運。校門口的小巷充斥著許多雜貨店,是曾經上下學時,學生們聚集的「聖地」,如今繁華不再,小店大門深鎖,冷清的巷子回歸安寧,仲夏時節,薰風徐徐,伴著蟬鳴、鳥叫,沒有了活力的吶喊,沒有了琅琅的讀書聲,時間能暫停嗎?

在又小、又舊的國小校區,帶給我的是溫馨的六年情,而我決定參與它的「善終」,是它領著我走到現在,就這次,讓我駐足母校前,望著你最後的美麗。

♦原作為107明道文學獎 綜高散文組 第四名 作品


端木鈺麒

訊三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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