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戴浥露的遮陽帽,腳踩泥濘的雨鞋,母親彎下腰,雙手稍稍使勁,拔出一把把鮮嫩欲滴的青蔬。冬日晨曦從她頸邊的髮梢探頭,襯得雙頰紅潤,懷抱著一鐵盆的菜,一派輕鬆地穿越低矮樹叢中的小徑。一見我赤著腳迎向前去,便綻開笑靨,「看!菜長得多好,晚上煮給你們吃!」滿意全寫在臉上。

 小時候,母親常拎著我們一同到菜園中植蔬種瓜。我們的工作多半是除草,新長出的雜草根系較淺,用手即可輕易拔除;而牛筋草和長梗滿天星是較難纒的不速之客,得好生伺候。斬草要除根,我扛起鋤頭連根挖起,再撿除餘草;草長處則先用鐮刀割短,再以鋤頭掘根。完工後,汗流浹背地看著整畦菜圃乾淨整齊,十分有成就感。

 休息時,我們摘下野花編花環,以葉子編蚱蜢。學不來古代仕女以團扇撲蝶,我們則競逐白粉蝶嬉戲,本以為這淡淡的粉白就是蝶兒一貫的樣貌,怎知母親手中抓的青蟲,和這漫天飛舞的美麗花瓣是同一物。而外號牛鼻鑽的盲蛇,外形神似蚯蚓,得細察其一身深藍色鱗片實有別於蚯蚓的環節。菜圃裡不時有許多驚奇的事物,玩也玩不膩。

 高架起的竹竿上攀著纖細的藤蔓,如紅瑪瑙般的番茄串串的垂掛於畢卡索的畫布中。架下成畦的萵苣薄如絲絹,渲染著天邊暮色雲彩,無非是莫內的色調。花椰菜、蘿蔓、白蘿蔔、彩虹葫蘿蔔、瑞士菾菜、菠菜等多彩繽紛,在朝暾夕照下爭妍鬥豔,卻呈現一派祥和的氛圍,不得不佩服母親彩繪大地的功力,把顏色配得淋漓盡致,上輩子一定是名藝術家。

 婚後,母親即開啟了的植栽歲月,除草、翻土、種植、觀察、研究,慢慢累積能量與知識。她常會問我一些耕植的問題,不待我回答,便自行補上了答案。見她眼泛笑意,認真解說且佐以生動的手勢,這侃侃而談的自信風采,散發一股溫潤素樸之美,彷彿能嗅聞到淡雅的桂花香,很是宜人舒心。

 多年來,我長了知識,學會栽種蔬菜時,最好選擇對病蟲害抵抗力較強的蔬菜,如紅鳳菜、地瓜菜、油菜、莧菜、萵苣、龍鬚菜、空心菜等;此外,A菜、韭菜、洋蔥、大蒜、蔥、九層塔、薑等,帶有特殊氣味,蟲兒不愛吃,也是不錯的栽種選擇。尤其在與土地相處後,發覺每塊土地像人一樣,似乎有不同的個性,甚至偶而會鬧脾氣,或土質過硬,或夾雜石礫,或菟絲子、鬼針草蔓生等,耕者需大量的時間與耐心以待。

 葉菜科植物十分脆弱,禁不起蟲咬人踩、風吹雨打,幾日太陽稍烈,便呈乾癟枯槁之色,如此嬌弱。母親常笑說,種菜和養小孩一樣,馬虎不得。如常見的高麗菜,秋分便種下,得耐著性子待節氣大雪時方能收成。口感脆爽,層層葉片包得紮實,又如我般壯碩。見我這小女子鼓著腮幫子,一臉不滿,便連忙補了幾句:高麗菜性平味甘,適合百搭菜色,營養價值高,是菜中的高麗參。這段寬慰之詞,聊慰我青春的苦悶。

 我有一對雙胞胎姊姊,各如白花、黃花芥蘭,和高麗菜同科,均是十字花科。而芥蘭菜生長速度較高麗菜快。白花、黃花芥蘭外形相似,常有人以相同方式栽植,結果卻不盡如人意。白花芥蘭生長快且耐熱,酷暑轉秋之際,中元前後便可種下。黃花芥蘭則較為耐寒,宜在白露過後育苗。種菜難以取巧投機,須細心觀察,掌握時蔬的特性,適時植栽,驅除害蟲,悉心照料,方能豐收,一如父母對我們的教育,得適時適性。
 
 相較於母親天天緊盯照顧的菜圃,我更喜歡家門前一大片的殼斗科植物:捲斗櫟、栓皮櫟、小西氏石櫟等,棵棵形似卻又獨特。粗壯的根紮穩土中,筆直參天的樹幹,往往將天空切割成幾何圖形。一字排開是翁鬱成蔭的的盛景。殼斗科植物大多堅韌且彈性極佳,颱風來襲時,隔窗望去,但見它們即便被強風吹到近九十度的大彎腰,卻沒有任一棵被攔腰折斷。風雨過後,萬象狼藉,唯有這樹群依然自在地款擺枝葉,未見歷劫之相。值得一提的是,殼斗科種子也如樹幹般堅硬,有的布滿尖刺,有的披著厚殼,一副練家子的精悍模樣,一如母親長年來堅韌刻苦的持家精神。
 
 母親在二八年華即投入職場,在醫院裡當護士,忙於照顧病患。每天得起早在天未亮前,與外婆到菜市場撿拾菜販丟棄的殘葉剩菜,下班後,全家一起做家庭代工,磨電線、裝零件,雙手盡是粗糙厚繭,磨蝕了青春的夢想,也成就了知命達觀的性格。

 曾幾何時,負笈離鄉後的雙胞胎姊姊,在母親眼裡不再是芥蘭菜,而是家門前仰望的殼斗科植物。她們倆猶如麻櫟科的槲櫟和槲樹,葉形有別,一為尖鋸齒,一為闊葉圓鈍形。大姐如槲櫟種子般,個頭嬌小,適應力強,不需過多照料即順利成長,然分佈的範圍極小,極其稀有,像極了大姐一身傲骨,性格果斷獨立。二姐則像槲樹種子般,尖銳帶刺,不善於人際溝通,卻有極佳的潛能,如蒲松齡筆下的槲樹。不只妝點了秋色,亦可拿來治病;惜生長極慢,得予以充足的養分,耐心等待,才得以開花結果。每見母親掛下姐姐偶而的問訊電話,神情難掩落寞,憂喜相參的眼神,令人心疼。或許,母親正值準空巢期的調適,既牽掛孩子又得放手祝福,著實不容易。所幸我這株高麗菜苗仍在身邊。
 
 每天晚餐後,我們母女倆會泡杯茶坐在餐桌旁,我分享著上課的趣事,她述說著菜園四季的變化,這是我家如常的風景。而今年春節後,才意識忙碌的高一上學期匆匆而逝,我也不知不覺地離開了舒適圈,一腳踏入獨立的行列。母親不再緊盯我的作業,而是和朋友四處學才藝,也學著放手,不一一過問我的行蹤。頓時,恍然明白母親何以能成就門前那一排綠意,不需溫室、不需除草,只需給予充足的空間扎根、耐著性子待其順性成長即可。這使我有些驚慌失措,不想任時間如此拖著走,不意驚覺竟有些想念菜園期的土壤與陽光,溫存那雙向來溫柔呵護的手,卻又矛盾地企求探向藍天的高度,也不免質疑自信與勇氣。 

 這一夜,驚蟄雨下,蛙鳴四起,我心血來潮地探問母親:「妳覺得我可以是什麼樹?」她指著窗外,輕笑道::「你好比一棵青剛櫟喔!和高麗菜一樣,是個常見的櫟科植物,臺灣各地幾乎都可以生長。」「到處都可生長?這不是如小草般適應性強?」「我種青剛櫟可防火災蔓延,這樹種堅韌且彈性好,和你的個性一樣,不屈不撓又不失靈活,善於轉變思路。」看來母親對我深具信心。我望向窗外那排挺立的身影,明白凡事只需堅強以對,時間終會給我答案。

 

♦原作為38屆全球華文學生文學獎 高中散文組 第一名 作品

李家恩

國立蘭陽女中 十年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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