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口述∕魯文印理事長

◎ 撰寫∕林雯琪(《明道文藝》社長)

◎ 圖∕清境社區發展協會 提供


  您聽過泰國北部有個茶房村嗎?地處偏遠的茶房村,離最近的清萊市區有一百公里,約莫從臺北到桃園來回一趟。全村六千多人,還不到臺灣最小鄉鎮人口的一半。他們,是後戰爭時期被遺忘的一群人,法律層面上的身分是泰國人,但在文化血緣上,他們有自己的白山黑水。

  他們的祖先被歷史稱為「泰北孤軍」,異域的。

  1949~1951,國共內戰末期,退入緬甸境內的國民政府軍約1500人,是「孤軍」的最早起源,走過一段難堪的輾轉曲折,他們以生命的堅毅在泰北形成了一個有著多數華人的地區,稱為「美斯樂」,也是柏楊先生筆下的「異域」。

  當年,經歷同一段歷史,走不一樣路的一群人,也有他們的美斯樂。在臺灣。

  一樣的1949,一樣的93師,他們沒有在泰北落地生根,陸續被接送來臺安置,在桃園、南投、高雄等地的榮民眷村安身立命。其中一小部份成了首批來到清境地區開墾的居民。清境的三個雲南村,博望、壽亭、定遠,就這樣從當年的71戶一路發展至今,目前此地雲南籍住民大約七百多人。

  海拔2044公尺的博望新村位於整個清境地區的最高處,平常較無遊客進入,因而保存較完整的社區風貌,成了清境地區雲南滇緬文化的代表社區。據說,當年安排落戶在博望的,基本上是比較年輕、沒有小孩的,年紀比較大或是有帶家眷的則到海拔稍低的壽亭;主要是因為博望比較高比較冷。攜家帶眷,總是不易。

  儘管被認為是一時的安置,條件嚴苛的山區,因著年紀與家的型態,有別。但,定居之後,安置必須自行轉換為安居,住民族群的差別也漸漸模糊了。「如今,清境的住民已經不全然是雲南籍了,還有一般農民,以及,與附近原住民通婚的、這幾十年來持續增加的閩客族群—— 我們稱之為合歡山新移民。至於當年的開墾先鋒們,隨著歲月的增長,也逐漸走出博望跟壽亭——定遠村就是民國六十幾年房舍改建時外移的,房子加大了,住地不足,因此將壽亭村一半的人分出來成立定遠村。」來訪者倘若一下子穿不過歷史的曲折,容易混淆。清境社區發展協會創會理事長魯文印先生耐心為我們仔細說明原委。

  但這一解釋反倒牽扯出更多記憶裡身為過客卻必須胼手胝足的歲月。回首,遺落滿地的輕嘆……

  「剛來時這裡既沒水也沒電,只有板屋,生活條件可想而知。但是每個人心頭都很篤定,政府怎麼說就怎麼做,甚至想,來這邊暫時休養生息以後再回去……」一路征戰的戰士們,甚麼風浪不曾經歷?撤退至此,浪還在心底,但生活更在浪頭上。所以,只能想著先住下來,先能生活再說。「那時候政府採取的措施就是農場安置,雖然配撥土地供居民開墾,但,就是暫時安置。這裡的土地一直到民國八十年左右才放領,之前都還是屬於國家的。」


動盪年代的生命韌性

  先想辦法過日子再說。動盪的年代,生命會長出該有的韌性——落地,原沒打算生根;後來,在生活與現實中一次次妥協,終於認清根必須得往下扎了,才發現原先守著不放的家常,一下子從鄉思變成了相思,再變,生活已經在地成型了。於是,在地滇緬文化,成了特色。真正的難,難在歸屬。

  當初來臺,靠的是聯合國的一個演習計畫——「國雷計畫」,說穿了就是難民的身分,所以,是「義胞」,不是軍人。義胞的身分有其歷史性,但,歷史不屬於當下,安置於此的人們,早期雖然接受聯合國的資助,但,主要的經濟來源還是開墾,為了討生活。

  當初村子裡人這麼少,開墾又是吃力的活,恐怕讀者跟筆者都想知道:那些日子是怎麼熬過來的?

  合力做、互相支援、採換工制,理事長很自信地說:「我們現在還是這樣做!像今天,陶家在種花,楊家、李家、潘家就去幫忙。這就是換工。」從生活來的考驗,自然會從生活中長出智慧。義胞的身分不能久恃,自立與互助是老天給的唯一出路。現任理事長李克之說,靠著這條自己掙來的出路,這裡的雲南鄉親從當年的兩百多人發展到現在的七百多人,都已經是第三代、第四代囉!

  隔代, 會有隔代的議題。問他,此地是否也有年輕人口外移的問題,他的回答很妙:「現在你看到的幾乎都是年輕的啦!」說完指指自己及同桌的夥伴。筆者突然領悟,他們眼中的老人是第一代的墾荒者,老人在歷史的巨輪下無可選擇地選擇安置異鄉。他們,是落地生根的「年輕人」,因著時空發展的軌跡而落,在地記憶有限,擱在心底更深處的是火把節、長街宴等老人傳承的家鄉味,那樣的記憶更牢靠。

  所以,在異鄉安身立命靠的是自立與互助。

  聞訊前來的壽亭大姊(住在壽亭村的退休公務員)不想成為不速之客,趕緊說明來意,「這是社區的事情嘛!大家共襄盛舉比較好啦!我們自己人應該要多參與這些事兒。」我想,她說的是這場專訪,也是這裡一直以來的生活樣貌。


異鄉子弟的「返鄉」路

  魯理事長是親身走過一出一進之路的雲南子弟,他書寫的《回鄉》一文透露著遊子複雜的心緒。「其實……清境曾經走過幾個產業的轉型!最早,在開墾出來的山坡地種高麗菜,那時,出去的人很多——國中畢業去私校念高職念補校、高中畢業去軍校、或是到工廠工作……。後來,農作轉型,草原以上開始種水果,草原以下因為氣候的問題還是種蔬菜,經濟條件因此開始轉變。但,那時候出去的雲南子弟還沒有回來。一直到民國八十年左右,開始種香水百合,這邊成為臺灣夏季香水百合的主要產區。大家慢慢都回來了。」

  少年子弟江湖老!闖蕩的路未必不好走,但,作為“家鄉"的清境,開始有更多可為與可期待——精緻農業成本高,利潤也高,因為有農會跟中興大學的輔導,技術持續精進。「主要的利多是產期可以分開,產銷管道正常,利潤相對好;這幾年我們就推在地農業、在地銷售,做觀光。觀光銷售最大的好處是交易所得全部留在農民手上!」

  於是,90年代,出走的子弟慢慢回巢。90年代末期,921地震重擊南投,清境不在地震帶,又因為中橫崩塌,此地成了東西橫貫必經的新通道,觀光跟著興起。又是一次歷史巨輪下的變局,為在外謀生一直不易的雲南子弟打開震後回鄉的機會,一如合歡山新住民帶動清境民宿開發所帶來的契機。在這裡,遊子們再度歸巢,無關倦與怠。

  看待這一切,應該有甚麼樣的在地角度?理事長的答案很單純「我覺得這是一個契機啊!也是時代演進的一個必然。這裡在地震前就有民宿了,但是不多;地震後……中橫斷了嘛!機會反而來了……」理事長說,這裡是高山旅遊CP值最高的一條公路,也是自行車朝聖之路,幾個民宿業者即時帶動社區居民組織觀光促進協會,一起熱推在地觀光產業,之後,清境成了臺灣震後比較早復甦的一個點。

  於是,當初的遊客進來買土地蓋民宿;當初租土地種菜種水果的農民也開始轉作;帶動的便是當地的轉型。至於轉型對在地文化的衝擊,震後回鄉的理事長有他自己的生活哲學:「很多事情我們沒辦法超前規劃,只能說,遇到了再抓住機會來改變。」

  落地生根, 一開始並不是大家的選擇, 如今, 年輕一代選擇回“鄉",除了發展條件變好、外面的競爭變嚴峻,之外呢?社區發展對年輕人回鄉有沒有甚麼特別的計畫?理事長坦承:沒有!

  「從這邊長大出去的年輕人,有他相對的弱勢,就跟鄉下的小孩到都市一樣。現在家鄉有比較好的機會,年輕人自然就回來了,我也是這樣回來的。事實上,缺乏永續與奧援的社區發展計畫,很難預期。面對未來還是要靠個人發展。」他的意思是,年輕世代會給自己找出路,無論第幾代都一樣。理事會的幾位大哥大姊對這件事顯然異口同聲。「清境上班機會非常多,每一家民宿、餐廳都缺人。農業、花卉……也要人工,現在反而是大量缺工的時代。」

  超過一甲子的背井離鄉,比生根更重要的是在地發展。談發展免不了又要牽扯歸屬問題。「土地放領之後就不歸退輔會管轄了,回歸榮服處也不對,榮服處只照顧榮民,我們屬於公所。」公所鞭長莫及,這種情況下,社區發展協會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協會是民間且自發性的個人組織,社區的人本來就很少,參與推動的人有限,各忙各的。我們只能用比較閒的時間來做一些公共的事務。」就像魯媽媽作為雲南擺夷料理基地,私務中連帶著社區文化推展的任務。幾年下來,做得算是有聲有色的。「魯媽媽做到現在,稍有人氣,它教會遊客,要吃雲南菜就要到像這樣特定的地方來。第一我們是雲南人,第二我們在地,第三我們有歷史有文化,我們用食物來說故事、我們用在地優勢說故事!」是雲南人又是本地人,李克之理事長一語中的。


家鄉味裡拌著家的故事

  魯媽媽用舌尖上的美味擄獲遊客的心,讓他們聽在地的故事、吃在地的東西、感受在地的文化。為此,每年十月底的「火把節」有看頭,吸引大批遊客,不對外開放的「長街宴」,尤其埋藏著深深的家鄉的味道,每一味都是故事。

  理事長說,十月最後一個禮拜五的火把節是少數民族的過年。「好幾個少數民族都有火把節,在一年剛好結束的時候,慶豐收,是典型的節慶。」從社區節慶到特色文化觀光,是自然形成的。在理事長眼中,主要的精神跟內涵還是社區活動。

  因此,用以凝聚社區共識的長街宴就不對外了。一年一度,參與者只有社區居民,用來凝聚各族的民族情緒。「雲南有二十五個少數民族,每個民族都有它的文化特色跟民族性,光是吃、服飾、語言就各不相同。」漢族,夷族,擺族,哈尼族……我們一直以為擺夷就等於雲南,其實不然——當初想推雲南文化,主事的夥伴們知道一開始一定得找一個大家比較熟悉的東西,幾番討論與爭辯之後,才決定以「擺夷」為代表。


異域,從來不只是一個話題

  定案, 才會看清樣貌; 有了樣貌,就有了彼此。這下子當然有人有意見……「為了平衡,這幾年的「火把節」都依各個族群的圖騰做主體、做不同的主題。今年是佤族,去年是彝族。」清境「火把節」就這樣作出在地特色,甚至一度納入觀光局的觀光亮點。但是,一場節慶下來需要募款,等錢籌齊了,往往已經錯過了計畫提報的期限,成不了觀光亮點。所謂的缺乏奧援與永續,指的是這個……

  事實上,以在地特色重現滇緬文化,困難重重的豈止是長街宴、火把節,火把節還有機會可以熱熱鬧鬧博眼球,有民族特色的舞蹈及音樂呢?更難。

  據理事會的幾位耆老表示,有機會勉強在國小推展的只有葫蘆絲演奏及孔雀舞,靠的是嫁來此地的雲南媳婦,以及自行摸索的在地雲南人。

  一樣是缺乏奧援,一樣有永續的議題,不可靠……看來,落地生根者的尋根之旅,還有漫長的路要走。

  發稿前,也是中秋前夕,2020「龍岡米干節」火把饗宴在龍岡大操場舉行,源自雲南哈尼族習俗的「長街宴」是今年的文化亮點。根據當地媒體桃園電子報描述:米干節以獨特的飲食文化「跳菜舞」開場,象徵著對貴賓最高的尊重與祝福。因為有公部門支持,主辦單位可以豪氣地邀請來訪的各地遊客盡情享受滇緬美食,體驗獨特的異域慶典。

  異域? 這個本文不斷出現的字眼,真的只是一個字眼嗎?他鄉是我鄉的時代,何處不是異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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