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心血來潮想要整理房間,拿起在櫃子裡那塵封已久的小瓢蟲玩具,外頭是看似破舊不堪的木製盒子,裡頭是一隻藍底黃點的瓢蟲,腳還會因懸掛著而輕微的左右擺動。自從奶奶過世後我就將小瓢蟲帶回家裡的櫃子放著,而它就像是回憶的潘朵拉寶盒,裝載著無數的喜怒哀樂。我緩緩地打開它,看著瓢蟲的腳像風鈴一樣不規則的晃著,從前和奶奶一起度過的種種回憶突然像海浪朝我的腦海襲捲而來。

在我以前的印象裡,這隻藍色瓢蟲就與那會忽然跳出來嚇人的小丑盒子沒有兩樣,他的腳持續抖動著,隨時都會朝我這爬行而來,只要打開看到它就是一場夢魘。

小時候無知又頑皮,常會在轉角處等奶奶,等到她一出現,就馬上將拿著的木盒舉高,在她的面前打開。奶奶會馬上後退一大步,雙眼睜大緊皺著眉頭,滿臉驚訝的模樣。最喜歡和奶奶玩這遊戲,因為她的反應總是最大並屢試不爽,最讓人有成就感。但其實久了我們都心知肚明,奶奶只是為了讓孫女開心,故意表現出驚愕失色的樣子。

每個小孩都是一張張白紙,旁人是一枝枝的筆,別人寫什麼上面就會有什麼,隨著上頭筆跡越來越多,白紙便佈滿了一個人的故事。從嬰兒時期開始,每天相處最久的都是奶奶,爸媽上班前就會把我載到奶奶家,直到下班再接我回家,因此我的童年扉頁裡絕大部分都是奶奶書寫的筆跡。

煙霧瀰漫的傳統神明廳,擺滿傳說中的神明像,供桌上供奉著五尊神明。一旁的書架放著各種經典啟蒙讀物,像是三字經、論語、朱子治家格言、唐詩三百首等令我感到乏味的書籍。每當阿公開始作課前,就會拿一本書到我面前,要求我在他作課期間讀這些天書。而面對這些猶如催眠曲般的文字,我經常看不到一頁心就飛了出去,便順手拿起一旁的紙筆從書的世界鑽進藝術世界,或是跑回客廳與電視相伴。這樣的反骨,常惹來阿公一次又一次的謾罵,在神明面前用手押抵我的頭,要求早已泣不成聲的我道歉說下次再也不會不聽話。這時奶奶總一次又一次成為我的避風港,她溫柔輕撫我的頭,細語安慰我,給我的溫暖比夏天的太陽還閃耀,足以打敗所有謾罵帶來的恐懼感,現在回想起來,是她教會我如何給予人溫柔。

九月,是剛入秋的時間,路邊行道樹上的葉子開始掉落,令人感到幾分蕭瑟與孤獨,那年的九月卻格外的黯淡並讓人絕望。那是即將要上小學的日子,無法再天天到奶奶家報到,第一次面臨這樣的離別便在家裡哭鬧了三天三夜,用這種極端的方式與爸媽抗爭,告訴他們我不想上學,更不想離開奶奶。

隨著年齡越來越大,課業上的壓力更使得我喘不過氣。雖然與奶奶見面的機會越來越少,但每次只要她一通慰問的電話,就可以讓我將無數的煩惱拋諸九霄雲外,彷彿又回到以前與奶奶天天相處的無憂時光,如果這樣的日子可以永遠持續,該有多好。

想來早睡早起的她,身體一直很硬朗,四年前的秋天她突然無法下嚥,胸口像有百萬隻蟲在鑽,她咳了又咳,咳出滿地的血,緊急送到醫院檢查,竟是罹患了口腔癌。

牆上的咕咕鐘依舊規律地轉動,此刻我的心情卻無法平靜。老天實在是跟我們開了個大玩笑,為什麼是奶奶呢?待人永遠善良的她,連打隻蚊子都還要邊喊著阿彌陀佛,厄運怎麼會找上我最愛的奶奶,而不是那些做盡壞事的人呢?唉!我想,這就是命運吧,人一生無論做了多少功德,仍無法敵過命運捉弄,我們也只能無力的接受這些不公平卻無法改變的事實。

奶奶接受化療後,仍在疲憊不堪的臉上擠出一絲元氣,只為了不讓我們擔心。之後病情一度好轉,情況最好時還辦了一次家庭聚餐。當時天真的我還以為日後時間還有很多,就忙著自己的活動未參加那次聚餐,沒想到那就是最後一次了,現在回憶起來總充滿懊悔與自責。之後沒持續幾個禮拜,奶奶病情每況愈下,每次再見總覺得她更加虛弱蒼白。

醫院外頭枝椏新長,綠出一片生機,讓人充滿希望,急診室裡的醫護人員卻忙得焦頭爛額,螢幕上的心電圖呈一片水平,電擊一次,電擊兩次,電擊三次,再也沒有看見起伏——

那一次是永遠的離別,再也無法見到奶奶和藹的笑容、再也無法感受到她給我的愛,再也無法用一通電話解決所有的愁緒。或許這是她留給家人最後的寬容吧——她不想折磨我們太久,從發病到過世,短短不到一年的時間就走了,她走得如此自私,自私得令我氣憤,氣憤卻又無法改變既定的事實。

與奶奶共有的記憶停止更新,木盒裡的瓢蟲那六隻腳卻如咕咕鐘上的秒針不曾停止。瓢蟲不再是之前那令人恐懼的夢魘,而是代表我對奶奶的思念。且就讓我再次闔上它,讓它塵封於房間的書櫃,等哪天再度掀開,滿溢的溫馨記憶又將跳出。

♦原作為107明道文學獎 綜高散文組 佳作 作品

黃瑋庭

美三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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