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時候,弟弟和爸爸媽媽住,我則是被交給奶奶撫養——因為奶奶比較喜歡我。爸媽是這樣告訴我的。

冬天的時候,奶奶會幫我梳頭,夏天則不會,因為她要回去看弟弟。奶奶會用細細的梳子梳我的頭,我的頭皮像秋天的街道,她是舉著耙子清理落葉堆的人,每一條劃痕都有收穫。耙完我的頭皮後,奶奶會把我的頭髮用力捏成一束,像一束學校草地上被連根拔起的枯草一樣。我會用表情告訴她,這樣很疼,但奶奶總是沒看見,接著用早餐店黃色的橡皮筋鎖住我,我覺得自己變成一個展示櫃上變形的三明治。

其實我知道,奶奶比較喜歡夏天,因為夏天她可以看得到弟弟。回去探望弟弟的時候,奶奶總是教我要讓著弟弟,我都說好——不是因為我是姊姊,而是因為,我是女生。

弟弟很喜歡玩具車,他有好多台不同的玩具車,他負責拉著我炫耀他的車子,我負責心不在焉地陪他。他還很喜歡狗,但是我沒有把小黑的事情告訴他。小黑是我養在奶奶家的一條狗,我幫他取名叫小黑,但其實他並不是黑色的,皮毛上總是沾滿灰色的泥塵,讓人看不清楚他真正的顏色,灰撲撲的像是鄉間小路上的石子。

和小黑在一起玩的時候,我也變成了灰色的石頭,他把塵土蹭到我身上,好像我們是某種親密的同類一樣,我把乾淨的衣服給他蹭,換到為數不多的快樂與親近。其實我並不喜歡狗,但是我喜歡小黑。他其實不是誰家養的,不屬於任何人,當然,看起來也沒有任何人想要擁有他。除了我以外。

我沒有把小黑的事情告訴弟弟,陪弟弟玩玩具車的時候,他把玩具車給搞丟了。

車子不見後,弟弟一直哭。我覺得這沒什麼,反正他哭得事情也不少了。但是他一哭起來,沒有大人會制止他,我起初也沒打算理會他,但是奶奶很急,爸爸媽媽很急,所以全家都要幫他找車子,我在旁邊偷懶,假裝有在找。一開始挺好的,但是大人們車子找了很久都找不到,我理所當然地被晾在了一旁。

而那天晚上,是我生日。

隔年奶奶又帶我回去看弟弟,她看弟弟,但是沒有其他人要看我。

接下来弟弟開始追着我跑,對我揮舞著木劍;我只好開始跑,風把我灌滿,我跌倒在路面上,倒伏像一隻死掉的青蛙。玩具車和弟弟一樣討厭,去年車子沒被找到我被罵了,說我沒有顧好;今年我跌破頭了,還是被罵。

奶奶罵完我之後帶我回去,我離開了那裡,然後家人說,下次再來。

才不要。我心裡說。

那一天回家後,我跑去找小黑,然而小黑沒有出現。所以我開始尋找他,像他嗅著我的味道那樣地尋找他。

天空慢慢變成漂亮的橘色,街燈一盞一盞亮起,像星星掉落下來一樣,也像小黑閃爍的眼睛。馬路變成一片工整的海洋,然後我聽到小黑的叫聲——我朝他的聲音跑過去,跑得如此用力,拖鞋裡頭混入了小砂礫,咬得我的腳發疼。

但我已經顧不得疼痛,我接近小黑時,他的聲音已經轉成一陣嗚咽——我看到小黑了,像一個破碎的玩偶。我覺得那裸露的白色像棉絮,不敢去想那個到底是什麼,他的血混在路面,在路燈下看得並不清楚。他的眼睛緊閉,頭上流血,像破爛的紅色火山,黏稠的液體沾上長長的睫毛。

我喊著他的名字,不敢抱他——小黑,我說。

我的眼淚像刀鋒,折射出旁邊的破酒瓶,刀尖一點一點插進路面。灰色的塵泥沾上我的手,我用力搓著,把泥土摳出指甲。我又叫了他的名字,不敢叫得太大聲,不知道是怕吵到他還是吵到我自己。我的眼淚滴到他的腹部,灰色的腹部,我還是沒有看清楚小黑的顏色。他現在很沉默,沉默的終於變成了石頭。

後來我跑回家找奶奶,想和奶奶說小黑的事。奶奶沒理我,她叫我不要鬧了,叫我下次對弟弟好一點。

我突然間又想起了小黑,沒人會為了他做些什麼。而我就要變得和小黑一樣了嗎?

丟失小黑的時候,彷彿我也被丟失了。終於變成一樣沉默的石頭。

 

♦原作為37屆全球華文學生文學獎 國中散文組 第一名 作品


 

羅菩兒

臺東縣立寶桑國民中學 九年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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