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常有人說余光中先生是「鄉愁詩人」,這原當是褒詞,因他傳唱千里並琅琅上口的詩,如〈鄉愁〉、〈鄉愁四韻〉、〈民歌〉,流傳之廣,簡直成了他的名片,但他自己卻笑說:「這名片太大,幾乎把我給遮住了。」

余光中先生著作等身、成詩千首,其中以鄉情與懷古為主題者不下百首,但是詠歎其他主題,如親情、友情、愛情、人物、詠物、自述、世局、造化等等的,還有更多。可以說就算余光中先生一首鄉愁之作都沒有寫過,仍然算得上多產、多元的詩人吧。

如《白玉苦瓜》這本詩集,裡頭的五十多首詩,主題與詩體相當多元,其中有多首格律工整,語言單純,有意無意之間近乎歌詞。他說:「這頗受我在丹佛那兩年愛聽美國民謠與搖滾樂的啟發。當時我發現:現代詩主知多年,太冷了,怎麼能比搖滾樂的熱力。所以就半自覺地寫下了從〈鄉愁〉、〈鄉愁四韻〉、〈民歌〉到〈江湖上〉、〈民歌手〉、〈搖搖民謠〉的系列作品。」而如此無意間思想的碰撞,竟引起許多音樂家的共鳴,轉而激發了所謂現代民歌與校園歌曲的運動。

詩與音樂結婚,乃生歌,與繪畫相戀,乃有意象與比喻。現代詩為什麼冷?搖滾樂為什麼熱?簡單來說,是因為前者的形式不容易讓人親近,內容又不太親切貼合時代與環境,而後者恰恰相反。

現代詩要成功,在詩藝上必須兼顧情與意。意,見於主題的呈現,而且,有賴感性的訴求,也就是音調與意象的經營配合。西方的觀念,認為詩應該狂放不羈,至於散文,則是一種「文雅的藝術」(a civil art)。中國的詩觀比較講究溫柔敦厚,中年的沉潛和少年的激越同樣受到重視。

而余光中先生和音樂之間的關係,他自己這樣說:意象與節奏,原來是詩之感性的兩個要素。節奏感與音調感可能因人而有小異,但是詩人缺乏一隻敏感的耳朵,是不可思議的。音調之高低,節奏之舒疾,句法之長短,語氣之正反順逆,這些,都是詩人必須常加試驗並且善為把握的。

自從現代詩反傳統以來,不少作者連中文的基本聲調都忽略了,結果一首詩不是音不副義,或是音譯相左,在音調上「表錯了情」,便是完全喪失了節奏的張力,成為一首「啞詩」。國語只有四聲,少了一個峭疾險驟的入聲,新詩的音域先天上已經比古典詩狹窄。剩下來的四聲,如果還不能充分發揮功用,新詩的音樂性也就難怪要日趨貧乏。

我認為,凡是成功的現代詩人,沒有一位不是在音樂性上別有建樹的。詩和音樂結婚,乃生歌。十年前,誰要是為了歌去寫一首詩,就會有追求「流行」的嫌疑。這種為晦澀殉道的高等幻覺,在今日,已經是落伍了。不說搖滾樂正是詩與歌的結合,即使「正宗」的現代詩人如奧登等,也寫過不少歌謠體的詩。歌,正如發行刊物和舉辦朗誦會一樣,也是現代詩大眾化的一個途徑,當社會需要歌,好聽又有深度的歌,詩人就應該滿足這個需求。當然並不是每一位詩人都必須寫歌,也不必每一首詩都為歌而寫。可以想見,有許多必須熟讀深思的現代詩,意境只容慢慢咀嚼,形式也只有眼耳並賞,不必與歌強為配合。我想,一位詩人的創作,不妨在幾個不同的層次上進行,既可以寫深刻的詩也可以寫平易的歌。

至於余光中先生自己,想來他與音樂的結合是頗有興趣與信心的。《白玉苦瓜》之中,與歌有關聯的作品竟然將近十首。譬如〈鄉愁四韻〉、〈民歌〉、〈海棠紋身〉、〈雲〉等等。隔了這麼多年,詩人與出版人都老了,但那只白玉苦瓜仍靜靜地夢著,醒著。世界變得太多,但那只苦瓜仍不改其甘。

詩人說:生命走到這一站,詩藝探到這一層,我自己覺已達成熟的穩境,以後無論怎麼發展,自己相信已經有相當的把握,這些作品都寫於我赴港定居之前,對於我以前的詩集可以算一個結論:一首詩,曾經是瓜而苦∕被永恆引渡,成果而甘。


 

胡明珠

臺中市明道中學高中部二年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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