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逢年過節,親戚回到故鄉問候的話題總離不開我的身高和在校成績。小時候與同輩無憂無慮地在牌桌上大玩心臟病,而隨著我們年齡漸增,撲克牌被棄於一旁,人手一機,而親戚也開始問起令人無言以對的問題。

「咦?妳現在是國三對不對?」嬸嬸將剛洗好還瀝著水的碗筷放到架上,以一犀利的眼神看著我,一句話中斷了準備服役的堂哥抽籤獲金馬獎的話題。

沒錯,就是三年級,好一個令人擔憂的回答,因為待會他們必定會面帶姻親式的膚淺微笑,像是關心妳、肯定妳的前程,實際上只是太久不見不知如何關心,就姑且信口和妳寒暄幾句:「國三呀!現在成績排第幾?以後要考哪一間學校啊?」

國中三年對我來說是一段意義非凡的階段,像是從舒適圈脫離、摘下那副美化世界的眼鏡、從彩著五顏六色的畫布抽離――一段轉大人的旅程。在我還未嚐過世界最真實的感覺之前,免不了想著哪天待自己長大了要實踐自己的初衷。也許這就是人類吧,細讀老莊或後悔當初浪擲青春之前,先允許自己狂野地夢一回。時值國中三年級,選擇迫在眉睫,而正因為志向常常和升學選擇環環相扣,亦為少年們日夜所苦,所以輔導課安排了一系列關於職業探索的課程。在某次的職業訪問當中,像被子彈貫穿似的,我對訪問對象的字字句句只覺震撼。

他是一名補習班老師,在孩子們和外籍教師的進進出出下過著再普通不過的補習班日常。我瞥了一眼手中印有問題集和答案欄的學習單,攏統的問句以標楷體印刷顯得格外單調,照本宣科更是顯得官腔,索性將其擱在一旁,並聊起他的學涯。原來他從未料想過作一位補習班老師成天和家長及主管應進退,頓時我不禁在心中埋下一個巨大的疑問:為什麼老師這職業之於他,是如此隨緣,而不是先經由他對此的嚮往,而近一步地將自己塑造成心中理想的樣子?

他本想做一名記者,報導這個社會並揭發事實,但當他意識到台灣整個報導體系以利益為前提的醜態、意識到在記者這行生存靠的是人脈、意識到這不是他心中「記者」該有的樣子之後,他放棄了,放棄了他所渴望的。大學四年所修的傳播理論以及一切實習課程,彷彿是他離夢想最近的時候,踏實而美好,美好卻短暫。看著畢業後的同窗順利周旋入了職場,然而他卻決定隻身離去。像觀望脫水機一樣,這份工作讓他連碰都不願再碰,內膽裏頭的亂中有序彷彿就是功利主義的溫床――甩呀!把那透明無色天真懵懂的晨間劇主角通通拒於門外吧!甩呀!讓那些初來乍到的跟隨乾癟許久的抹布堆依循圓周率一同跳起曼妙而荒唐的水上芭蕾吧!

「愈了解,就愈不想投身。」見他眼裡透出了無奈――約莫是我思考時出了神――他無奈的笑容中甚至還能見到幾分為師的樂趣。

當時他甫從大學畢業,又逢家人生病,為求份穩定的工作,如今的他才坐在我面前,手執紅筆有條不紊地檢閱作業,而桌上放著吃到一半的超商微波食品,背後則有一群拿著積點卡的小孩子排隊嚷著,teacher,我要換獎品。

在我眼中,他無疑是個稱職的記者。新聞記者兢兢業業地奔波以求獨家,他則老神在在地和我談著社會和利益密不可分的現象;電視的報導未必屬實,而他娓娓道來的卻是以多年觀察和自身經驗應證的殘酷道理。

也許世界本是斜的——又或者我的頭長歪了十四年——訪問過後,總覺心裡有場大洪水,把十四年來對於未來的想法重新洗刷了一遍,只因我想像中的社會與現實相去甚遠。彷彿幼時的童話和繪本白白欣賞了,勉人奮發向上的課文也不可靠了,世界之於我如同一棟危樓。校門外的現實社會無從體會,但是它絕對和我所熟悉的校園生活有所不同。我們是一個個年幼的犧牲者,要步向現實面對那些痛楚。可我們別無選擇,時間終究會到,兒戲會結束。我慶幸自己提早意識到了這些,像是從喀爾文預選說的美夢裡醒來,像仙度瑞拉在午夜半路上失了馬車。

自此,是非對錯的界線變的晦暗不明,像肥皂水和油漬合而為一的洗碗水。感嘆人生如寄之餘,那是我們即將駐足的彼方。不論親戚朋友的期望如何影響我們、不論夢想中的職業與現實有多大落差,與自己審慎商討,在這個轉大人的階段,試著理解並習慣這個世界,以更務實的態度看待未來、看待自己。♦

 


 

粘雅文

臺中市明道中學國中部畢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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